死亡的诗意
——读孙世祥的《发拉之晨》
作者:杨昭
转自虎良灿博客:http://www.blogcn.com/u/39/55/yunnandelaohu/blog/54160527.html
——读孙世祥的《发拉之晨》
作者:杨
转自虎良灿博客:http://www.blogcn.com/u/39/55/yunnandelaohu/blog/54160527.html
从我们年轻时看见大江,
它就在金属的槽道里自如地飞翔。
穿越了榕树的故国,垂下万千秀发
才在我们的额头,把崇高的意义悬挂。
在描写金沙江的诗篇中,我从未读到过如此大气的作品,雷平阳说他也没读到过。
但在这篇文字里,我要谈的是他的另一首被普遍地忽略了的诗歌《发拉之晨》:
如雾的雨丝挂满屋顶
白杨树林死气沉沉
发花的荞地一片寂静
几条干涸的沟内,响起哗哗的水声
狗就蹲在檐下,抱一团冰冷的骨头死啃
鸡就缩在柴垛
啼落了天上的又一颗星
打开了门,主人牵马走出
马蹄打破水洼的寂静
狗把身子耸摇几下
欠起了头颅在后紧跟
晨光透入院墙,雨仍下个不停
七月的秋意格外清冷
泥泞的小路上,背着背箩来去的
没有几个人
这首诗让我想起了昭通籍的世界摄影大师吴家林先生的那些朴拙无华而又美仑美奂的滇东北系列图片来。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具有很强的可听性和可视性,在于通过极度的客观弥漫出极度的主观,在于作者的隐匿和大地上的生活自动歌唱。这首呈现性的诗很容易被误读为一首随意写下的小诗,而实际上,把《发拉之晨》说成孙世祥灵魂的一张底片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在一篇题为《昭通诗人与故土的悲剧性关系》的长文里,我讨论过雷平阳、樊忠慰、孙世祥等杰出诗人与他们的土地背景既对峙又融入的奇特关系。谈到孙世祥时我说过一句话:“他恶狠狠地爱着一片凄苦的土地,他用诅咒的调子为它唱着情歌。”印证于《发拉之晨》,可以看出我并没有胡说八道。
极度的贫困、寒微的出身、饥饿的童年经验、屈辱的成长历程、绝望的爱情憧憬、终生未婚的孤独生活,这一切在设计和塑造孙世祥的性格构造时,无一不具有将他活生生撕裂成两半的能量。自卑与自负、木讷与精明、随和与狷介、麻木与激愤、内敛与张扬、沉郁与豪放、浅唱低吟与慷慨悲歌、谨小慎微与任性妄为———太多太多极端对立的因素聚于一身,形成了巨大的情绪能量与人格张力,郁积成鸿鹄大志的伟男子情结。现诸笔端,则为灼烫的文字、隐秘的辉煌梦想、潮涌的意象以及惠特曼式的汪洋恣肆的浪漫主义情怀。
与孙世祥的其他激越的文字相比,《发拉之晨》显得那么的沉静甚至是木然。在这四小节十六句诗里,言说如昨日之雾早已悄然退去,存在的意味和魅力似破晓时分的光线精细地描绘出事物的轮廓,或者干脆说得放肆点:是事物自己照亮了自己!
我教过几年写作课,烦透了学生们描写家乡时堆砌的那些“像诗歌一样美丽的文字”。事实上那些地方我大都去过,它们是什么鬼样子我又不是认不得。作为一名写作教师,我婆婆妈妈地反复强调这样写是一种要不得的虚情假意,我显得极有耐心地一再告诫他们诚实地写作是一种多么重要的品质,心里却恨不得踹他们几脚。因此,在读到《发拉之晨》这样清爽、本色的文字时,就感到内心真正平静下来。我历来认为:最好的文学语言就是让人得意而忘形、见性而失语、过河则拆桥的语言。《发拉之晨》的语言就很有点这种味道,它把一种生活的本身、一种世界的本相轻轻唤醒,然后直接端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仔细地端详这生活、这世界,似有所感又无所思,把个语言构造忘得一干二净。
“如雾的雨丝挂满屋顶/白杨树林死气沉沉”,平淡无奇的开头两句就这么闷闷地滑入诗中,奇怪的是,我生命底层那模糊的久远的视觉记忆、那深沉的悲伤一下子就被唤醒了。谁的一生中没有过这样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谁的心灵深处没有一片至弱至嫩的隐秘区域?生命是苍凉、孤寂而无奈的,是同时为阳光所照耀着的伟大与渺小、悲怆与壮丽、华美与残破、热烈与疲惫,不论伤口在谁的身上,疼痛都是我们大家的。
“发花的荞地一片寂静”,我认识那种寂静,我经历过那种寂静,厚厚地柔软地铺开的寂静,吸尽世间喧嚣,只剩下寂静本身在如雷咆哮的寂静。这寂静的别名叫孤独。
“几条干涸的沟内,响起哗哗的水声”,从清晨雨雾到干沟水响,其间的整个过程是几个“没有诗意”(某评论家的原话)却教人舍不得大声诵读的句子。这水声如此辛酸地提示着生的孤寂和死的喧哗与骚动,将寂静带到了另一个更深的层面。在此,语言沉默了,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响彻在我们生命的里面。
第二小节的四句作为对次等生命状态书写的两个特写镜头,农家生活特征十足却无丝毫农事诗、田园诗气息的恬静与牧歌的悠远,那只蹲在屋檐下抱一团冰冷骨头死啃的狗和那只缩在柴垛中的鸡,传递出的仍然是对生存的痛惜与悲悯。而第三小节的四句寂寞的雨中即景,则如契珂夫如泣如诉的祝福一样既温暖又痛楚、既美丽又辛酸、既慰藉又怅然。这是一种多么残酷的凄美!
第四小节的开头两行更是加深了诗歌意境的反差:晨光透入院墙的温馨明丽与雨仍下个不停的阴冷迷朦交织在一起;七月的时间错觉与秋意格外清冷的生存环境错觉使人顿生似真似幻、恍若隔世之感。许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两个句子时,我曾斩钉截铁地断言它们完全出自孙世祥的想象力和对诗歌技巧的熟练操作,直到我在他辞世后不久再次到巧家县时,才明白这种独特的生存景象在他的诗歌里纯属自然的呈现。那一次,为了完成一项工作任务,我们跑了巧家县的许多乡村。那也是在夏季里,头一天在大寨乡天气闷热得让人辗转难眠,次日所到之处却雨意充盈,寒意暗生,同行者都忙不赢地添衣服。作家邹长铭指着一片晦黯荒芜的山坡告诉我:那儿就是孙世祥的老家发拉村。那儿的一切仿佛都经过了贫瘠的锻炼,显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枯萎。正如《发拉之晨》所描绘的:“泥泞的小路上,背着背箩来去的/没有几个人。”望着那片在细雨中无声地惨叫着的土地,望着那些在夏天里裹着羊毛毡背着卡底背箩宿命地踽踽独行的身影,我的心里翻滚着悲伤。
发
那时我看见你的山
残冬的草根吐露微嫩的车前
一匹马奔跑在迷茫散漫的雪岸
两行鹰影落于孑然的山峦
那时我看见你的风
拇指大的砂粒挟带灰黄
下山的急流卷掠荒火
远行的男人背了背箩赶回村庄
那时我看见你的雪
幼弱的小孩牧羊远离茅屋
他落寞的目光关切的也只是
对面坡上一年一度的积雪
那时我看见你的水
干涸的沙滩空余妇人捣衣的木棰
黄昏时分没有活物自上走过
沉重的冬云徐徐下堕
爱过恨过之后离开你
在以后的人生时时将此忆及
滇北海拔2600多米的孤寂之村
几多飘摇的时光
十二月 地里蔓菁拔尽
三两株白杨独吊斜影
老鸹归飞的凄厉
暗示你未来抱残守缺的岁月
(孙世祥,巧家人。1969年生,2001年病逝,年仅32岁。著有小说《神史》、《乡长》等。著作甚丰,有诗歌、小说、散文等达3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