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飞往大连的红眼航班,一个半小时。从检票到登机,胡安惠想了很多条的理由,折回头,回家,然后躺在那张不着边际的大床上,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那么一切似乎都会过去。
1
爱情是脑力劳动,而婚姻无疑就是体力劳动。胡安惠轻而易举的把脑力劳动转化为体力劳动,江河紧紧的抱着她在一百三十平方米的新房子呼啊呼打转,开心得像个小孩子,简单的一塌糊涂。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江河是父母爱心资助的一个对象,从江河十一岁到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每个月的六号,父母便会汇去一定的生活费,而江河也会在这个月的月底,寄来一封信,汇报生活。
江河寄来的每一封信,父亲都会先读给胡安惠听。读完了,然后装进一个花梨木的箱子里,夏天梅雨季节还没来时,父亲又会把那些信放在太阳底下晒上一天两天。过了梅雨季节,又会重复前一次的劳动。
每当这个时候,胡安惠和母亲就会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父亲摊上一阳台的封,镇尺小心翼翼的压住那些信件,不让风吹起一丝一扣。
“惠惠,你江河哥哥是一个很用功的孩子,考试回回拿第一,你可要向江河哥哥学习。”母亲默不作声,父亲谆谆教诲。
七月十一号胡安惠二十岁的生日,家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一件浆得很白的衬衣,衬衣袖口上的扣子一丝不苟的扣着,三十六度的天气,胡安惠眼见着那人不停从额头淌下一串串的汗来。
去查看冷气,没有问题。
“来来,惠惠,这是你江河哥哥。今年他刚毕业就被一家很不错的单位直接接收了,赶巧又是你生日,双喜临门。我让你妈准备了一些菜,咱们一家人庆贺庆贺吧。”父亲的热情散发得有些夸张。
“一家人?赶巧又是生日?”胡安惠瞅了一眼那个陌生人,嘴里嘀咕,父亲这些年的态度够特别的,今天又把一个陌生人的事放在了自己女儿的前面,有些不解。
转身去看母亲,母亲还是一声不吭。叮叮铛铛,锅碗瓢盆翻弄得很热闹,她没空理会客厅里的冷气是不是坏了或者父亲的热情是否真实。
“这是我们家惠惠,比你小三岁。今天是她生日……”父亲原来还记得她的存在。“你好,惠惠……”“嘀哒”一声,有一滴汗珠子滴在了江河伸出的手上,胡安惠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讨厌那种动不动就流水的感动。男人应该一如盘石,泪水或者汗水都是不规则的运动。“叫我胡安惠。”江河愣住,有些尴尬。“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礼貌也没有。”父亲斥责。
胡安惠拿起沙发上的背包,“妈,同学和老师答应给我过生日,我先出去了。你们好好吃。”最后一句好好吃特意拿重音读出来,闪出去的背影显得很生硬。 “不准走,家里有客人,不……”话还没说完,“砰”一声胡安惠就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二
胡安惠坐了一整夜的硬座,第二天一大早,站在北京火车西站那口硕大的时钟下。 抬头仰望天空,这片云那片云扯来扯去的,一会是你缺了一半的身子,一会是我多了数不清的眼睛。
“小安子”“谁?”吓一跳。 这个地球上还有人能把她的名字喊成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太监?“楚痕。楚痕,哇,真是你,楚痕,让我瞧瞧你跟摄像头里的那个猪头是不是出生本家?”“胡扯,你这个胡言乱语的小丫头,叫我楚老师。”
“楚老师,再见。”突然想起了什么,胡安惠撒开腿就跑。 “喂,小安子,怎么跑了,你别跑,我追不上你。我看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楚痕毕竟三十八了,说话着,眼见着胡安惠跑上了车站旁边的天桥。
追不上。楚痕在QQ上说要来接她,她以为是一时戏言,临行也告诉了班车,可是真没想到,楚痕会来接她。 “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跑掉。”楚痕头像一闪一闪,咬牙切齿的说。胡安惠拿起手里的《人间词话》,直接扔了过去,电脑一个趔趄,还好,能挺住。
楚痕是胡安惠读硕时的导师。在同一个大门里一起进一起出三年,就像那层黄裱纸,沾了陈年的雨水,一层一层盖上去,没破。楚痕说,那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雨浇梅花”,是用来处决犯人的一个刑罚。
“雨浇梅花”多好听的一个名字,胡安惠怎么也想不到死掉这一栏。楚痕叹口气说,“看样子你是成不了真正的诗人。你太简单了,简单的浪费了我这三年来的苦心教导。”
“下个星期,江河说要带我去云南。”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可……” “?”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江河长得其实也算是一表人材,甚至于,在他身上还沾着一点父亲的味道。
“你又不读了,我总得找一个衣钵传人吧。”楚痕在胡安惠毕业之后就离开了上海来到大连一所名校。 “你找着了吗?”隔了半晌,“在找,快找着了。” “找着了,你就把我开除门墙吗?” “哈哈,你早就在门墙之外了。”不解,“?” “不把你开除了,我怎么爱你?”
“……”一连串的省略号,胡安惠突然又想起了今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三
胡安惠作一个调查报告,发现全中国每年车祸的次数不下于10万起。总体来讲,这个基数微不足道,但等父亲和母亲双双送进医院的时候,胡安惠已经来不及辨别这到底是中国人口多道路拥挤还是由于驾考不过关的原因导致车祸猛于虎。
家里没有私家车,父亲和母亲坐了一前一后两辆的士,因为速度过快而造成追尾事件。
江河比胡安惠还早一步赶到医院。 在同一间病房内,一左一右,父亲已经动完手术,母亲还在手术室里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父亲没有开口说话之前,谁也不敢去妄断任何一种可能。
“3201号床,家属准备AB型血,病人急需输血。”从手术室里走出一个隔着口罩大声说话的医生,胡安惠看见那双橡胶手套上沾满了刺目的血。人事不知。
“惠,醒醒。”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胡安惠晕血,江河居然也知道。 “血,那血,我妈……”“放心,医生已经从我这抽了800cc,没事,我这多的是血,干娘会没事的。” “你是AB型的?”“凑巧是的。”
“我爸呢?”“干爹已经没事了,不过可能麻醉药还没有过,还没有醒。” “江河,你说我爸和我妈这是怎么了?”“这个……” “好端端的,干嘛你追我赶的,也不想想……”想起刚才的惊吓,胡安惠忍不住便哭了起来。 “惠,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做小辈的能够问的。”言下之意,“你知道?” “我不知道。”江河急着否认,否认的太快,胡安惠觉得奇怪。
“你在这看着干爹,我去手术室那边守着,万一需要抽血的话,我及时一点。”江河见嘱咐胡安惠有什么就按哪个钮找医生急救。 然后转向手术室门口去守着。 那一刻,胡安惠确确实实的感觉,江河应该是自己家的人。
四
“你对江岚的爱,难道不是对我和惠惠的伤害吗?” “萍,事情真的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我爱的是你和惠惠。” “那江河呢,你对江河的爱甚至超出了对惠惠的爱。” “你别说了好不好,惠惠还没睡下呢。” “你这个时候还知道有惠惠?你爱江岚的儿子胜过爱自己的女儿,十多年了,你让我如何相信……” “就当我求你……”
以上是父母的一段对话,余下的胡安惠没听清楚,不过大抵有些了解,原来江河是父亲心爱人的儿子,爱乌及屋吧,也不怎么的,就爱了十多年。 一时间,替母亲抱委屈,一时间又突然有一些异样,这江河会不会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搞不好,还真有可能。
看到QQ上蓝色博士头像又在一闪一闪,回过去,说“我下个月去大连。”楚痕以前教过胡安惠一个解救自己思维的方法,遇上困难,先想,再想,实在想不过去,就跳过去,回头想,同一件事,换一个时间地点,立码就会水落石出。
在北京回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四,父母亲就双双躺在了病床上。 江河也许知道这一切的始末,也许也像她一样,二十多年来,一直蒙在鼓里。
趴在父亲的脚边,有些头晕,这一阵子特别容易累,也许是真的累了。想睡觉,朦朦胧胧,听到父亲在喊,“惠惠,我的小惠惠。我可爱的小公主……”似乎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奔跑着过去,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有人在推她,惊醒,“爸,你醒了,你要喝水吗?你要什么?”父亲嘴唇在动,却听不见说什么,凑近,父亲眼神在病床四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落在病床脚边没来得及收拾掉的出事时的衣服。费力的抬起另一只没有折断的手,指指,胡安慧明白。 把衣服取过来,“爸,你是不是要拿衣服里的东西?” “你……拿出来。”
胡安惠把父亲衣服两边口袋里的衣服全掏出来,不是,父亲摇头,衣服内夹里还有一个口袋。手伸进去,胡安惠摸着一颗硬硬的石头。
冷冷的,胡安惠取出来,“你拿着。”石头像凝固了的血。 “爸,这?”从来没有见过
“你替爸拿着。”
又像是一块印章,翻开石头看,在底部刻着细细的两个字,“岚江”,从右往左看,“江岚?”胡安惠惊呼。
五、
整整1500cc,江河差点虚脱,坐在手术室的门口,看着那个泛着红光的灯,一闪一闪,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啪”灯灭了,江河像是跳一样冲上前去,手术室里出来主刀大夫,整整十七个小时,大夫疲惫不堪。 “大夫,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大夫拍拍江河的肩膀,转身离去。
“不,大夫,你一定要救她,要血,要多少,再抽,我这多的是,你们再给她动手术,大夫,大夫,你们别走,别走。”突然站立不稳,江河跌坐在泛着青光的大理石地上,初春的气温冰冷冰冷。
不知道坐了多久,胡安惠看到了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江河。握住江河的手,忍不住打一个寒颤,不自觉的抱了上去,紧紧的抱住,“江河,我妈走了,真的走了……”两人抱头痛哭,哀莫过于此。
一直以来,胡安慧觉得只有父亲是最爱江河的人,反过来江河最爱的人也应该是父亲,可是,压根也没有想到,江河对她母亲的爱原来也这么深。想来毕竟这十多年的照顾,江河是个有情人。那1500CC的血,时不时的在胡安惠眼前晃来晃去,满眼都是血红的浓浆以及母亲被血染红的身子。
“江河,你恨我吗?”江河站在父亲的病床前,很憔悴。胡安惠不解。 江河默默的窝下身子,端起床底那只连着导尿管的痰盂,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出去。
“惠惠,以后好好的跟江河过。”久久,父亲在给了胡安惠一块刻着江岚名字的石头却没作任何解释之后,说了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只是右手骨折,大腿根部也骨折,总得说来,并不是致命的伤,致命的伤在哪里,外人看不见。 一个月之后,父亲再次引发脑中风。
等大伤小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就只能静静的躺在家里的病床上,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
胡安惠在病床前告诉父亲答应了江河求婚的时候,父亲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六
结婚之后的第三年,胡安惠的儿子江成三岁生日。
江河在喝了第二瓶52度的高梁大曲之后,撞开了自己的家。
“成成,成成,成人之美,老天爷怎么不成全我的美。”胡安惠让保姆把儿子抱走。“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是成成的生日。”
“生日,你知道吗?今天还是我妈的生日,哦,不是,确切的说应该是我‘岳母’的生日。”
“难为你还记得我妈的生祭。谢谢你了,但活着的人总不能站在死者的阴隐里不活吧?”“你妈,你妈,我告诉你,那是我妈,那是我亲妈。”石破天惊一句。
“江河,你喝太多了,我知道你从小无父无母,是我父母把你养大的,你一向视如自己的父母……” “不,那是我亲妈,那1500CC翻遍整个医院也凑不起来的AB血,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江河很冷静的说,赤红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胡安惠。
“不,不可能,你要是我妈的儿子,我爸怎么会同意你和我的婚事。”“因为,因为你才是一个局外人。”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得胡安惠说不出话来。
“胡天阁的女儿在刚出生时就死了,刚巧医院有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就是你了。直到临死前,我那亲生的母亲都不知道她的儿子就在眼前,也不知道自己这年多年来当成亲身女儿的居然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以为还有很多的机会,可是没有了,没有了。”“我恨胡天阁。既然爱一个人,为什么不成全一个人。”“知道吗?那个叫胡天阁的男人,居然把自个儿老婆的私生子交给自己的情人抚养。”“很好笑吧,我也觉得很好笑。”江河眼神一转,光线聚焦在一点上,胡安慧一眼望去,不寒而栗。“还有成成,你敢说成成是我的儿子?”
“你真是醉糊涂了。”胡安惠转过身去,想上前扶住江河。
“你知道胡天阁是怎么死的吗?”一记重叩,胡安惠不想听。
“哈哈哈,我告诉你吧,那根氧气的管子,是我拔掉的。就这么,轻轻的,一拔,他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去了。”
“你……” 知道为什么吗?”胡安惠已经来不及思考,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没有能力再去辨解。
“我是好心,我替他解脱,不用再活在自责与委屈当中,一天到晚看着情敌的儿子,只能爱,连恨的权力都没有。” “你父亲,不,养父,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他找回爱人背判自己生下的孩子,却还要口口声声地告诉他,他爱她,甚至不惜爱那个本不应该出现的孩子。”
“背叛,孩子,父亲,母亲……”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江河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成成的事吗?我甚至在向你求婚的那一天就知道,你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我不想听,你不要告诉我。”
“因为,我想看着你痛苦,看着你和别人的孩子口口声声跑前跑后管我叫老子。老子说东,他就得往东,老子说西,他不能往西。”江河狞笑,“你……你是恶魔。”
“胡天阁临死前应该给了你一个印章。是不是?” “你知道?” “对,我知道,上面刻着江岚二字。因为这一辈子,你父亲觉得对不起的是江岚。” “江岚,估计没人会想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在自己母亲碗里放老鼠药。”“你居然还杀了江岚?”
“没人会知道,胡天阁只以为江岚中暑,乡里条件救治不及,加上劳累成疾才死的。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十一岁的男孩,早知道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了一切事情的原委。”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居然有这么深的心机。 胡安惠身子忍不住发抖。 “那场该死的车祸,要不是那场车祸,我妈就不会死。我只是想让他们分开,那封胡天阁写给江岚的信,是我放在桌子上的,可我只是想让胡天阁成全我们一家人的幸福而已。”“你,你到底做了多少坏事?”
“楚痕,是吧,想想你有几年没见着楚痕了?”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胡安惠简直不能想像,眼前的江河是人还是鬼。
“我是学计算机的,在你的电脑上安个木马,对我来讲,轻而易举。”江河突然一个剪步冲上前,“啪啪”耳光响光,“你这个婊子,跟别人亲亲我我,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爱你爱得那么深,你居然还是不冷不热。你的骚劲呢?你向男人投怀送抱的骚劲呢?……”越说越不堪,胡安惠只觉得两耳朵轰轰轰的作响,江河,不是江河,他是魔鬼。
“不过我还是原谅了你,女人嘛,新婚不如久别,久别不如作孽。一次两次无所谓。我那亲生的老娘要是不作一回两回的孽,哪会有我,哈哈哈哈……”疯了,疯了,江河是彻底疯了。
“哗啦”窗户外头一声惊响,是炸雷,江河朝敞开着的大门外冲出去。 “楚痕,其实是我的亲叔叔呀。”江河在跑出去之前,从灵魂底处发出的一声凄吼。
下雨了,好大的雨,雨声雷声夹杂着一明一暗的灯光。 “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这是在第二天江滩上捞起江河尸体之前,江河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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