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鹰:一个过来人讲的寓言
来源:
作者: 2003-12-09
15:36:22
电视剧《走过幸福》故事梗概:
陈言和朱小北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他们过着最平常的日子,憧憬着能分到房子、能有一个孩子、两个人相守到天长地久。本来好好的日子,伴随着摄影师果青的出现,微妙的变化发生了。果青用他的相机“发现了朱小北身上的一种特别的美”,也用他历经感情颠簸之后的特殊心态令朱小北意乱情迷,他成了朱小北和陈言生活中的一个挑战者。而陈言的女同事汪丽琴因为丈夫的不忠而困惑,痛苦的过程中从依赖陈言到最终爱上他,也给陈言的内心带来无法言传的冲击。
离婚,还是坚守?投入新的爱人的怀抱,还是回到稳定的现实生活之中?离开之后如何带着负疚和恐惧生活下去?留下来又该如何对待看着自己曾经出轨的爱人?所有这些问题,让陈言和朱小北徘徊复徘徊。
最终,陈言把自己和妻子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他们仍然在一起,他们讨论着书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可能会遇到的无数个生活考验和无数种选择的可能,他们的生活还要继续。
■摄/耿蕾
1998年就认识了叶大鹰,那时候的他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温和”,挺激烈,说话容易动情绪,讲故事特别投入。印象最深的是在紫禁城电影公司的办公室,听他讲“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和老婆离婚的前夜”。俩人还是躺在一张床上,只是背对着背,谁都不好受,谁也睡不着。男人一翻身,就看见老婆的后背,肩膀露在外头,胡噜过多少年的一把长头发散在枕头上,不敢再摸。看着看着,就觉得老婆的头发这些日子掉了不少,心里特别酸疼。这时候,老婆说了一句:“要不,我还是睡沙发吧。”男人拉起毛巾被说:“算了,还是我睡沙发吧。”一人一个房间,等着天亮去办离婚。那天叶大鹰差点儿把我说哭了,他自己也好像要掉眼泪。
赶不上也等不及看电视,我看的是《走过幸福》的碟,一天好几集。看的过程中老是会想起当年叶大鹰讲的这个故事,5年过去了,这个故事的魂怎么就还在这个戏里?
10月23日,把叶大鹰约到了一个叫“清心居”的茶馆,带着一肚子问题。可是,看见他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走进来,老老实实地跟我们握手,一脸“和气生财”似的笑,忽然就什么也不想问了。这个人变了,原来写在表情里的沧桑感都不见了,好像还特别快乐。大家落座,摄影记者马上开始把相机对着他,他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这么一堆‘拧巴’人凑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拧巴’戏,我也‘拧巴’了。你说,这人怎么活着活着就都‘拧巴’了?还真是个故事。”
我们的谈话,就从这一连串的“拧巴”开始。
■“闷头写了20天,写每个人都跟写自己似的”
安顿:看你的电视剧,怎么看都觉得那里面的人是在说你的话,好像是一个又一个叶大鹰在那儿“表演”,个人风格特别明显。这是你的初衷吗?是你选择了一个题材,还是一个这样的题材长着“眼睛”撞到你这儿?
叶大鹰:(先是抬起手来胡噜自己的秃脑袋,然后就严肃了。)说起来挺偶然,本来没我什么事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先买了《幸福派》的改编权,改来改去,总觉得不满意,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导演呢。后来,死说活说让我来做,我也没答应。再后来,有一天,他们让我去摄制组。我一去,这哥儿们在桌子上摆了10瓶啤酒,什么话也不说,上来就让我看剧本。我觉得我跑不了了。原来的剧本跟现在的电视剧差异很大,但是,老实说,人家那剧本从结构到剧情还是非常结实的。我也没说什么,就改吧,自己动手改。那个过程真特别过瘾。我一个人,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从早晨开始写,写完一段,就送出去让大伙儿看,写了几集之后,就形成了一种特有意思的局面,我一边写,外边看的人一边着急,等着看戏里的人怎么样了,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大家好像都跟着陈言和朱小北的故事走,走到什么地方,就全看我了。我也觉得越写越带劲,好像把这么多年的经历、见闻、感受、思考全都放在这几个人身上去表现了,闷头写了20天,写每个人都跟写自己似的。
我觉得剧中人经历的一切,我都经历过了,我曾经是好父亲、好丈夫、好情人,也曾经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不是,觉得自己特失败。陈言窝囊,我好像也特窝囊过;朱小北矛盾,我好像也特矛盾过;果青不招人待见,我好像也特不招人待见过……我觉得他们都是我,又都不是我,就好像一个过来人去看那些过不来的人还在干自己年轻时候干的那些事儿。我是按照他们应该遵从的逻辑在写他们的生活,可是那些逻辑好像也曾经是我的逻辑,不一样的是,我从那个逻辑里出来了,他们还在里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特喜欢这些戏里的人,我觉得他们都是活在我们身边的人,也可能根本就是我们自己,至少是某一个阶段、某一个环境中的自己,都挺理想主义,痛苦也特别真实和真诚。我在写的过程中,也就越来越对这个戏有信心。观众能不能特别喜欢是一个问题,肯定有不喜欢、不认同的观众,但是有一点是那时候我心里就特别清楚的,这个戏写出了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和情感波折,这个戏里的人们遇到的问题,差不多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遇见的可能,谁都不能例外,区别就在于有的人说出来了,有的人一辈子打死也不说。
■“男人和女人其实都会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你的爱人被诱惑了,然后回来了,你还要他吗?”
安顿:有一个观众跟我说,看朱小北和果青的那段感情,觉得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除了互相欣赏、喜欢在一起,没什么更实质性的关系,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一个说得来的人,暂时吸引了一些目光,然后就什么都不是了,还是各自回家过自己的日子,把那种似是而非的感情压在心里,时间长了,也就淡漠了。你想表现的,是这个吗?
叶大鹰:也是,也不是。我自己也和那个果青一样,喜欢美丽的东西,也包括美丽的女人和美好的感情,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感情是超越了爱情的,不涉及男女的爱情中间必须涉及的那些东西,比如婚姻、性爱等等,就是比好朋友更好的一种感情,就停在这个阶段,有没有呢?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呢?我个人觉得其实是有的,只不过真正要把握好这个尺度,非常困难,需要两个人都有很好的定力和修养,还要包含很多道德的约束和自我的控制。朱小北和果青遇到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但是,对于这两个人之外的人来说,感觉又不一样了。比如说陈言,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婆跟另一个男人去发展这种感情,他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甚至他会觉得这里面包含了背叛,尽管他老婆一再解释自己跟那个男人什么都没做。对于一个人的心理来说,自己的爱人跟另一个人做了什么和没做什么其实是没区别的,当他觉得自己被背叛的时候,跟他解释什么都没用。这就是人性里面非常矛盾的东西,一方面,希望他们什么都没做,这是还让爱人留在身边的理由;一方面,又总是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是一部分人最终跟爱人分手的原因。
实际上,我觉得陈言和朱小北的结局只是遇到这种情况的人们可能做的一种选择,还有很多种可能,现实生活中都有,电视剧没法表现。人跟人的差异很大,选择也会有极大的不同。男人和女人其实都会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你的爱人被诱惑了,然后回来了,你还要他吗?这也是这个戏给观众提出来的一个问题。
安顿:爱人被诱惑了,回来了,你还是选择要他了,这都有可能,问题在于这之后呢,生活还要继续,大家在面对未来的同时还要一起面对一个曾经一方被诱惑和被原谅的过去,这时候,恐怕谁都不会特别舒服吧?
叶大鹰:(笑着点烟,然后,恨不能把茶馆里所有的空座位都扫视一遍,好像每个座位上都正好坐着一个跟这个话题有关的陌生人。)这就是人的心理承受力问题了。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你到底有多爱你的这个爱人?人都会犯错误,生活也给了每个人犯错误的机会和条件,一个人知道他做错了,他出轨了,他不靠谱儿了,然后他回来认错,说“咱们还是好好过吧”,他可能是特别真诚的,你还给不给他机会?你会不会老抓着过去这个小辫子不松手?其实这就是爱不爱的问题。爱一个人,真的爱他,其实是包含了宽恕的,宽恕他的错误,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可能会出问题的人来对待,一如既往地接纳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特别难。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我佩服他,这种爱,才真牛!
■你们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呢?现实生活中,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只不过表现的形式跟女人不同。爱情也很脆弱,婚姻也一样。
安顿:整个电视剧,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掉眼泪了,就是丈夫知道妻子跟别人好了,特别想挽回,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就到花店去买鲜花。红玫瑰很贵,他犹豫了,店主人给他推荐便宜的康乃馨,他站在那儿想。然后,我们就看见,妻子回家了,桌子上摆着一大瓶红玫瑰。那是个朴实的丈夫,从来不觉得平静的生活中还需要这个,而且是在这种时候才需要。我觉得这一段特别真实,也特别让人心酸。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什么都想抓住,可是他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都由不得他。你是男人,你觉得男人在感情中是不是也特别脆弱?
叶大鹰:我见过那种特别“坚强”的女人,当她决定不要了的时候,比谁都坚决,什么也不能感动她,什么也不能把她拉回来。这种时候,做出来的事情都是特狠、特绝的。有时候我就想,你们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呢?现实生活中,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只不过表现的形式跟女人不同。爱情也很脆弱,婚姻也一样。人的感情是禁不起伤害的,电视剧里的人老唱一个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现实生活也是这样,你凭什么觉得你出去胡来了一圈,那个活该爱你的人就应该在老地方老老实实等着你?大家都是人,感情上,谁也没有特权。
安顿:所以,我看故事中的人就有一种感觉,人为什么老是要折腾呢?就是平时说的那个字:“作”。人在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如果不“作”就对不起人生,好像“作”了才丰富,“作”完了,才有一把故事可以等到老的时候拿来回味。其实,我倒是觉得,平平安安地把一辈子过完了,老了想起来,一生都很幸福、平静,也爱了,也被人爱了,挺满足,才是福气。你给剧中人安排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叶大鹰:(笑着点烟,然后,恨不能把茶馆里所有的空座位都扫视一遍,好像每个座位上都正好坐着一个跟这个话题有关的陌生人。)这就是人的心理承受力问题了。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你到底有多爱你的这个爱人?人都会犯错误,生活也给了每个人犯错误的机会和条件,一个人知道他做错了,他出轨了,他不靠谱儿了,然后他回来认错,说“咱们还是好好过吧”,他可能是特别真诚的,你还给不给他机会?你会不会老抓着过去这个小辫子不松手?其实这就是爱不爱的问题。爱一个人,真的爱他,其实是包含了宽恕的,宽恕他的错误,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可能会出问题的人来对待,一如既往地接纳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特别难。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我佩服他,这种爱,才真牛!
■你们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呢?现实生活中,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只不过表现的形式跟女人不同。爱情也很脆弱,婚姻也一样。
安顿:整个电视剧,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掉眼泪了,就是丈夫知道妻子跟别人好了,特别想挽回,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就到花店去买鲜花。红玫瑰很贵,他犹豫了,店主人给他推荐便宜的康乃馨,他站在那儿想。然后,我们就看见,妻子回家了,桌子上摆着一大瓶红玫瑰。那是个朴实的丈夫,从来不觉得平静的生活中还需要这个,而且是在这种时候才需要。我觉得这一段特别真实,也特别让人心酸。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什么都想抓住,可是他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都由不得他。你是男人,你觉得男人在感情中是不是也特别脆弱?
叶大鹰:我见过那种特别“坚强”的女人,当她决定不要了的时候,比谁都坚决,什么也不能感动她,什么也不能把她拉回来。这种时候,做出来的事情都是特狠、特绝的。有时候我就想,你们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呢?现实生活中,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只不过表现的形式跟女人不同。爱情也很脆弱,婚姻也一样。人的感情是禁不起伤害的,电视剧里的人老唱一个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现实生活也是这样,你凭什么觉得你出去胡来了一圈,那个活该爱你的人就应该在老地方老老实实等着你?大家都是人,感情上,谁也没有特权。
安顿:所以,我看故事中的人就有一种感觉,人为什么老是要折腾呢?就是平时说的那个字:“作”。人在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如果不“作”就对不起人生,好像“作”了才丰富,“作”完了,才有一把故事可以等到老的时候拿来回味。其实,我倒是觉得,平平安安地把一辈子过完了,老了想起来,一生都很幸福、平静,也爱了,也被人爱了,挺满足,才是福气。你给剧中人安排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拍这个戏的时候,我也经常会去想一个问题,就是人到底应该忠于什么呢?我觉得还是应该忠于自己。当然,前提是不能伤害别人。当他们都觉得伤害不应该伤害的人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停下来,然后回家。这不是挺好的一个结局吗?所以,我不觉得果青在“歪理邪说”,他说的是站在他那个角度上的大实话。只不过,这个大实话听起来显得比较自私,可是,你敢说你在选择爱情的时候不是自私的吗?反正我不敢说。
这个电视剧里,我喜欢的一些段落,都是剧中人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场上说真话的段落,比如朱小北跟果青承认爱情的时候,比如李加加劝陈言正确对待老婆的被诱惑的时候,比如陈言发怒把果青臭揍一顿的时候,比如陈言两口子谈离婚的时候,他们说的好多话,都是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说过的话和正在说的话,这些东西可能不同的人能听出不同的道理,这些道理见仁见智,正是因为见仁见智,才会引起观众的思考。这个戏才会有生命力。
和做每一个类似的访谈一样,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之后照例要问问人家现在又在做什么、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叶大鹰再次讲了一个“故事”,就是他正在做后期的一部电影的故事,名字叫做《地球上有个王家庄》,居然是一部喜剧,一部由一个乡村儿童贯穿始终的“寻找世界”的故事,“很搞笑,当然也偶尔会有一些挺辛酸的东西冒出来打你一下”。联想到《红色恋人》结尾处张国荣戴着脚镣和手铐缓慢地倒下去那个唯美而煽情的动作,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王家庄”不太像叶大鹰的风格。“经历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一个电视剧,扔给观众和我自己那么多要想一辈子的问题,这之后你还不让我活出来,不公平吧?幸福已经走过去了,不能老在那里面晃悠着。”轻描淡写的,就把当年讲“离婚前夜”故事的自己和今天这个什么玩笑都能开的人隔开了,不能不说这个人实在聪明也沧桑得可以。
两天之后,叶大鹰认真地在我的手机上留言:“我有一句话想说,我剪了一个24集的版本,我认为是最好的。”看来,他还是“没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