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我在医院的单人床上正做着春秋大梦，有人在黑暗中破门而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恐惧之下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于是乎更加恐惧——难道被恐怖分子劫持，听说专门有绑架孕妇的团伙，把婴儿拿去做试验……

 

我激灵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动作之迅猛灵活，完全不似一个待产的孕妇。待定睛一看，破门而入的是个粉衣粉帽的中年女人，面容严肃，动作飒飒带风。我晃了晃打飘的双眼，来人不由分说塞给我一支体温计，终于明白，我是在医院，眼前的这位是护士大姐。虚惊一场啊，心想这自己吓自己的游戏，我怎么总是乐此不疲地玩啊玩，还不腻呢？

 

护士大姐撤退后，我躺在床上睡回笼。

 

其实睡也睡不踏实——今天可是个大日子，10月28号也。定了这一天要剖腹，也就是说，这一天，猪娃要面世啦。

 

临床的妹妹刚生了儿子，也是剖腹。生了两天了，都可以下地溜达了，我看着很是羡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心说明天这时候，猪娃就睡在我身边了，终于要见天日了，我都替它兴混。

 

迷迷糊糊在床上做着晴天白日梦——28号这天，阳光耀眼，万里无云。产房里温度贼高，28度。我一边冒着小汗，一边做着大梦，忽然被人一把揉醒——

 

一个粉衣女子左手水壶，右手剃刀，开口便问：11床，叫什么？

地瓜猪

约了今天下午的手术？

nodnod，我点头。

那把裤子褪下来——备皮了。

 

嘿，多专业的术语：备皮。其实说白了就是剃毛。我乖乖照做，内心忐忑，因为动弹不得，感觉仿佛任人宰割。备皮结束之后，刚要翻身下床，被护士小姐一把薅住，俺心头一惊：还要做啥？难不成还要剃头？

 

护士小姐：别乱动了，要给你插尿管儿了……

事到如今，我才真正意识到，猪娃出生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了。插上尿管就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你就要躺在床上等着被推进手术室，等着肚子上被剌那么一刀，等着一个生命从你的身体里破壳而出，等着两张最陌生面孔的最熟悉的对视……

 

卖糕的，我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迅猛感慨万千了一把。当然，我的表情还是波澜不惊，任凭脑海中波涛汹涌。护士小姐拍拍我的腿：放松放松，马上就好。今天上午没吃东西吧？嗯，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吃了啊……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做手术呢？我问。

要看主任什么时候从门诊下来，你就准备着吧。

 

……

 

中午十二点五十分，收到LP短信：从秦皇岛到北京的高速有大雾，只好改路，现在刚到唐山。你什么时候手术？还来得及赶到吗？我回：不着急，估计怎么也得下午三点左右了。

 

可是这信息刚发过去没几分钟，就有二护士推着轮椅翩然而至。我知道，历史性的一刻终于来了。

 

进手术室后，要签协议，被询问一大堆问题，诸如：有过敏史吗？家属在外面吗？手术协议谁签啊？你妈？那你老公呢？你老公干什么的呀？……汗。

 

进手术室后，要脱光衣服，自己爬上手术床。带着尿管行动，小便刺痛，异常难受。我“哎哟”了一声，在手术床边一趔趄，顿时被助产士呵斥：快点躺到床上去！

我：疼。

助产士：哎呀你快点，要是摔了就不是疼的问题了！快点躺床上！

虽然恶形恶相，不过人家说的在理。她们成天见我这样的产妇，估计人道主义神经早已麻痹，就表这么敏感计较了。

 

来，侧过身躺着。把背尽量往后弓。把右胳膊尽量往前伸，对对，就这样——一个温柔耐心的男声响起。

男声？幻听了？不能够哇。定睛一看，是麻醉师。从身材打量，确系男性。

再往后弓，再往后一点，好，对。一会儿啊，我要从你的这个位置打麻醉针进去——说着他按了按我脊椎弓起来的部位——可能会有点儿疼，不过没事，别怕。

我茫茫然点头。

打针之后你会觉得脊椎有一股热流经过，这是麻药起作用了——果然，话音落下没几秒，就验证了麻醉师此言不虚。

 

他的话语轻柔，态度和煦，待人接物如春天般温暖。不禁诧异，为什么一个男人，能让人如此窝心，而同为女人，都经历过生孩子这一关，却不能将心比心。我在他胸口紧盯，试图记住他的名字，只可惜他没有戴工牌，后来才知道，手术室的医护人员都不戴，为的是要保证一个无菌环境。遂悻悻作罢。

 

你手术完了要不要带镇痛泵啊？麻醉师又问。

什么？震——动——棒？！——我惊愕重复。心想医院也太人性化了吧，可是产妇我暂时还没这生理需求啊……

不要不要不要了，谢谢——忙不迭拒绝。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拒绝。

麻醉师看了我一眼，笑嘻嘻地又说：这个镇、痛、泵是为了防止术后伤口疼痛的，可以作用24小时。你确定不用啊？

人家明显知道我误会了，又不好意思直说，拐弯抹角解释。

哦——这个镇痛泵管用吗？我只好说废话，试图掩饰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脸红。

管用。用了以后就不疼了，不过这个是单收费的。

哦，多少钱？

一个500。

哦……那我的麻药什么时候过劲？

六个小时吧。

哦……那，算了吧，我就不用这个镇、痛、泵了。我一字一顿，生怕再说错。

 

手术开始的时候已经是麻药生效，因为下半身毫无感觉。我问主刀大夫：大夫，咱们开始手术了吗？

大夫：开始了啊。

我：那麻烦您把伤口切得好看点……

此时此刻，我居然还能想到这个，我都佩服我自己。

大夫：呦，你还挺美。

我：嘿嘿。

 

时间飞快，啊，时间飞快。我的新鲜感陌生劲还没过去，大夫宣布：生了啊，是个女孩儿。

我狂喜：太——好——了！！！！

紧接着，她的哭声就响了起来。哇哇哇哇，声音很柔弱，哭得非常优雅。

我这边大脑一片空白，当初想像中听到孩子哭声的激动，竟然完全没有。我异常镇静地问：多重啊？

五斤八两。

几点生的？

13点35分。

洗了胎脂，助产士把她抱到我的眼前，让我确认：看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儿啊。

嗯，来看看脸啊。

说着就把猪娃的小脑袋贴在我的脸上——那一刹那，她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迅速传递到我的全身。我一歪头，在她的小脸蛋上啵了一口——她就那么真实地呈现在我面前了，一个真实的生命啊。有呼吸，有思想，有感情，有……意义。

 

终于，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