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
(2010-11-07 20: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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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邻居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傻子——大冷天楼里连暖气都没有,还傻乐什么呀?
其实我们跟他们也算不上邻居,因为中间还隔着好几层楼呢。整座楼里常住的活人大概有六到八名,作息时间不同,大家很少见面。
旁边的楼,到了晚上几乎都是一片漆黑,里面住着的人好像不会比我们这栋更多。
再旁边的楼,也是一样。
这几乎是一片空城,度假客们多半只在夏天偶尔光临。真该感谢他们。
“都没有人诶,真棒!”我们总在晚饭后挤在一张桌子那么大的小露台上,对着一片空洞和黑暗感叹。
这种感叹的声音必须特别小,小得像喘气一样——不是故意的。不管是谁,站在高处,看着脚下由黑暗和静寂组成的无边平原,都会变得很安静,像国王一样威严而安静。
整座楼里仅有的居民大概都被这种黑暗陶醉了,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儿多余的声响。为此我很喜欢他们,大家默不作声地成了盟友。
我们把音乐调低,把电影的声音调低,把走路的声音调低,把说话的声音调低。因为看书最不需要发出声音,所以这就成了我们最主要的娱乐。
我们偶尔的窃窃私语式的谈话主要有两类内容,第一类,“中午吃什么”;第二类,如何把一片夕阳下的芦苇丛拍得不太一样。
除此以外,我们宁可听楼后旷野里的狗叫也不再发声了。
安静有种神圣的美感,语言的脏手会亵渎她。
此外我知道自己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说着不值一说的废话,另外一部分时间说的不是自己的话。甚至连这句话都不是我自己的。《贵族之家》里的女主角很沉默,因为“我没有自己的话”,她说。
明白了这两点,喉咙会轻松很多。
但是,我仍然着迷于某些声音。
比如,我爱海浪无止无休冲上沙滩的轰鸣,我爱风飞过海面飞向草丛的声音,我爱落叶离开树枝飘向地面回旋的声音,我爱渔船随着波涛轻轻荡漾的声音——像一个做梦人的呓语;我爱海鸥群受惊时扑打翅膀向着夕阳滑翔的声音,我爱它们锐利悠长的鸣叫。
被天籁包围的时候,人最好默不作声。
一出声,就错过了。
总是出声,就总是错过。
周围如此安静,连我自己都安静了。
这时我才听到自己头脑里的声音有那么嘈杂,简直是个露天儿的自由市场!我看见观念,恩怨,是非,欲望,恐惧,愤怒,回忆,得失,焦虑,正系着围裙站在摊位后与我激烈地讨价还价,而我本人则不停地从市场一头奔跑到另外一头,越过满地的烂白菜帮子和鸡毛,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疲于奔命。
当我生活在嘈杂的地方、每天应付着一堆嘈杂事情的时候,还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健康人呢!
现在才知道我病得不轻,症状是不能活在此时此刻。
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方式,是臆想或者回放;而当我正与它接触的时候,感觉已经被回忆和展望隔膜了。
我看着阿童木,由衷地嫉妒他。
他是个没有皮的稀有物种,总能传递给我当下最直接最痛彻的感受。
我是个盲人,借由他的眼睛了解世界。
我这么跟他说了,可他一点儿都不信。这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小偷,却被失主误以为拾金不昧。
在阳台上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为一只瓢虫打开门,看它如何匆忙地爬出去;在海边的时候他攥着我的手半晌说一句:“整个海都像是透明的啊”;午睡的时候他躺下就立刻睡着,因为这不是别处,只是床。
他活在现在的每时每刻里。
有时候我觉得他简直是我的定海神针,是我时空隧道里的一个紧急避难所,在我被莫名其妙的焦虑追赶得无处藏身时施以援手。
现在,我被他从嘈杂的洋流中湿漉漉地拉上来,一起并肩坐在一小块仅容两人的沉默礁石上,头碰着头。
我五内如沸,他心思平静。
我试图向他学习平静。
每到暑期来临的时候,这种安静总要经历一番蹂躏。
酒吧那令人想上吊的“崩崩——崩绷崩崩崩崩——崩吧崩吧甭甭”能顺着海面一直窜到我们窗外,一起来的还有一阵红一阵绿的探照灯式的光影效果。几百米外的“渔家海鲜”常有卡拉OK 效果的鬼哭狼嚎。
栈道上聚集着一群游客,每个人都在发声。孩子要择校,结婚难定到酒店,头发颜色染得不对,房子又升值了,黄金到底要不要买,办公室的谁谁与谁谁有一腿吧,某部电影到底好看不好看,上次堵车的时候……
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可一定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说么?
说吧说吧,不停说吧,既听不到天地的声音,也听不到心里的声音——就让我们热热闹闹地错过它们吧! 错过美,也错过恐惧。
我听见其中一个人响亮地说,希望在Q市海边这片沉默的荒地建起一片不夜城拉动消费留住游客进行夜生活,他就可以顺便喝着扎啤听着涛声洗脚啦。不夜城?天哪!我真的很想把此君的头按进脚盆里,以免他荼毒我们安静的生活。
另:还有一段视频,好像很难传,所以我打算另发。
TO zzzly:朋友,PS我一直都没学会哪,惭愧。其实不用加滤镜,小小地调节一下曝光度即可。这个一般人我不告诉 :)
TO 申克:我不觉得别人俗,我就是俗人一个;小说是另外一回事,把自己躲在虚构的人物背后指手画脚是不是就算低调呢?我打算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