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诗意的死亡

一  禾

死亡往往伴随着狰狞、恐怖、痛苦和悲伤，而一个年轻女性的夭折，更增加了凄婉与哀痛。超越死亡的恐惧，在人间温情中回家，在心灵皈依中化逝，这样安详、宁静、温暖、诗意的死，静穆高尚的死，给心灵以强烈震撼。几天来，我被死亡的美感萦绕着，甚至向往着这样的死亡。死，当在遥远的梦中，在爱人的怀抱里，留下一份诗意的美。

这是海伦之死，《简爱》中一个卑微的生命。海伦之死，是文学作品中最伟大的死亡，作品因寥寥千字而化为不朽。

海伦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孩，简爱唯一的朋友，一个与幼小的简一样被漠视、欺凌、践踏的生命。早春的一场瘟疫行将夺去她的生命，面对死亡的攫取，她从容、淡定、温爱的微笑着，“脸苍白、憔悴，却十分镇静——，手和手腕也都冰冷，只有她那微笑依旧”，死神即至，她相拥而卧与简，“我很愉快，简，——现在正夺去我生命的疾病并不痛苦。既温和而又缓慢，我的心灵已经安息”。两个女孩拥抱着，说着温情的话，道了晚安，吻了对方，很快睡熟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简搂着海伦的脖子，睡着了，而海伦——死了。我感觉轻雾抚慰着山林，月光在小夜曲上流淌，湖心水波荡着夜光，一只凤凰在涅磐中诞生。一切如此静谧安详，仿佛海伦在天使的引导下，要去天国做一趟温馨的旅行。

死有千奇百态，痴迷留恋的，狰狞暴戾的，挣扎绝望的，更有死乞百赖、肝胆俱裂的，甚至为了苟延一息丧失人的尊严。生命诚然可贵，正因为可贵，才应该善待生和死，死不过是生的延续，生的庄严谢幕，是人生风雨后一道美丽的彩虹。死犹如初生，赤裸裸的，什么都隐藏不住，最可现一个人的面目，表现出生命之真，去除全部伪装后，见一个人精神的高下，操守的优劣。正因如此，海伦安然静穆、宾至如归的死，才给我们俗世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海伦小小的心灵中，该有怎样超越的智慧，才会做到如此定静和美；简爱心中该有怎样纯洁的挚爱，才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让爱如此圣洁；作者又有怎样的情怀，把死亡写得如此超绝尘伦，让死亡成为美丽人生的微笑谢幕，成为养育灵魂的甘霖。这些问题久久的抓挠着我的思想，引发关于生命，关于苦难，关于爱，关于创作的种种解读。

海伦静定的力量源泉，源于她超越现实苦难的心灵，源于深厚的知识积累，源于简纯净的爱。这是个非凡的孩子，在他人的蔑视和欺凌中，精神世界也保持着安详和静美，因为她有信仰，内心已经吸纳和宽容了现实的残缺、卑污与苦难，一颗被爱滋养的幼小心灵获得了足以和残酷现实抗衡的力量。面对死亡之前，她就表现出非凡的品质，默默忍受老师的鞭挞和侮辱，面对奇耻大辱，“她既没哭泣，也没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却非常镇定”，“她的眼晴盯着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视而不见，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内的，直视自己的心扉”。她是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那里广漠、深远、温柔、包容，因为她知道，一切都将失去，“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本源”。人的肉体，一旦和某种精神结合，会超越现实的苦难与纷争，获得永恒的宁静。海伦的死是幸福的，因为她最终回归了精神的本原，因为她死在朋友纯挚的爱中，飞翔在理想的天国里。生命本来就是苦难的，没有精神洗涤的生命，必然在苦难的纷争中，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乖张暴戾。人类因为有了精神向往，才保持了生命的和谐，具有了战胜困厄的勇气。

而对简来说，她惧怕死亡，她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悲悯单独与朋友告别。海伦从容的微笑和对朋友深挚的爱帮助简战胜了恐惧，她义无反顾地去接近死亡，做一次精神的死亡之吻。海伦是她精神的源泉，有了海伦，她的心灵不再孤独无助，那双行将闭上的眼睛，曾经闪着多么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简浑身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把力量也传给了她。为此，她毫不犹豫地上了病床，在海伦将离去的时刻，搂着她的脖子，怀着崇敬的心情相互诉说着，温情的互道晚安，让海伦在感人肺腑的爱中，魂归故里。海伦的死，是简的一场精神盛宴，在海伦精神的洗礼中，她不仅战胜了恐惧，还让自己幼小的生命得到彻底的拯救与升华，让她被冷漠围困的支离破碎的心灵得以修复，让她有了战胜苦难，漠视苦难，包容苦难的力量，让她面对千孔百疮的世界时，更多的体验爱和付出爱。倒下了一个海伦，站起了一个不可撼摇的简，海伦的生命在简的躯体里继续延续着永恒。

其实我最敬仰和感动的是作者，她创造了这样祥和、温情、诗意的死亡，在死亡中让人的精神获得再生。唯有深厚的生命体验和心理历练才能写出超越生命与现实苦难的作品，我不知道《简爱》是不是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但我知道写这部著作时，作者已经超越了挣扎、愤恨、躁乱的心绪，心胸在爱与悲悯中日益宁静清明，在淡然与执著中热爱着生命，有足够的智慧应对现实人生。虽然如此，还是能够倾听到作者心底的怒吼，感受到澎湃的激情和苦难的波澜，不过它们正在慢慢地平息。

                              2006-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