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包世臣《论书绝句》

论书十二绝句（有序）

　　书道以用笔为主，然明于源流所自，则笔法因之，故纪汉世以来，迄于近今，宗派脉络，次为韵语。其人所共见，而名实复副者，概从略焉。己卯季秋，书于历下西司公廨。

一，程隶原因李篆生，蔡分展足始纵横。更依分势成今隶，不辨真源漫证盟。

　　说详《笔谭》，自真隶名别，而古人笔法始失。

二，中郎派别有钟梁，茂密雄强正雁行。底事千文传祖法，顿教分隶意参商。

　　钟之《乙瑛》，梁之《孔羡》，北朝隶石，恪守两宗。至隶不本分，草不本篆，实滥觞于真草《千文》。其自题曰真书，盖亦有意变古也。

三，《吕望》翩仙接《乙瑛》，峻严《孔羡》毓《任城》。欧徐倒置滋流弊，具体还应溯巨卿。

　　西晋分书，有《太公望》，《任城太守》《孙夫人》二碑，虽峻逸殊科，而皆曲折顿宕，姿致天成。至率更法《任城》，会稽法《吕望》，惟于波发注意，其牵引环转处，多行以今隶之法，中郎洞达之风息已。

四，朱扬张贾是梁宗，渤海荥阳势绍钟。更有贞珉镌《般若》，便齐李蔡起三峰。

　　荥阳《郑羲》，渤海《刁遵》，《朱义章》、《杨大眼》、《张猛龙》、《贾思伯》，皆北魏碑。《般若碑》字方二寸，三百言尚完好，无时代年月，书势敦厚浑雄，予臆定为西晋人书，实古今第一真书石本也。

五，从来大字苦拘挛，岱麓江崖若比肩。多谢云封经石峪，不教山谷尽书禅。

　　泰山《经石峪大字》，完好者不下二百，与焦山《鹤铭》相近，而渊穆时或过之。

六，梁武平书致有神，一言常使见全身。云峰山下摩残碣，啸树低腰认未真。

　　郑文公季子道昭，自称中岳先生，有云峰山五言及题名十余处，字势巧妙俊丽，近南朝郗超。谢万常疑其父墓《下碑》、《经石峪大字》、《刁惠公志》，出其手也。

七，中正冲和《龙藏碑》，擅场或出永禅师。山阴面目迷梨枣，谁见匡庐雾霁时。

　　随《龙藏寺》，出魏《李仲璇》、《敬显隽》两碑，而加纯净，左规右矩，近《千文》，而雅健过之。《书平》谓右军“字势雄强”，此其庶几。若如阁帖所刻，绝不见雄强之妙，即定武《兰亭》亦未称也。

八，伯英遣篆为狂草，长史偏从隶势来。八法幸窥龙虎气，东明春草总成灰。

　　伯英变章为草，历大令而至伯高，始能穷奇尽势，然唯《千文》二百余字是真迹，他帖皆赵宋以后俗手所为。余玩《千文》，而悟伯高为草隶，藏真为草篆，景度为草分，虽同出伯英，得笔各有原本，然征西风流遂尔邈绝，此大令所为叹章草宏逸也。

九，三唐试判俗书胚，习气原从褚氏开。衮颂只今留片石，独无尘染笔端来。

　　先任城公兖公颂，骏和兼至，唐石本之恪守古法者。

十，巨川官告是书雄，健举沉追势并工。悟入指尖有炉冶，转毫犹憾墨痕丰。

　　谓会稽本唐帖，真书之善自变者，行书则《兰亭》题句，同此妙悟。

十一，洛阳草势通分势，以侧为雄曲作浑。董力苏资纵奇绝，问津须是到河源。

　　东坡、香光，俱得力于景度，然东坡谓其雄杰有颜柳之遗，香光谓其以险绝为奇，破方为圜，削繁成简，是犹未见彼结胎入悟处也。

十二，无端天遣怀宁老，上蔡中郎合继声。一任刘姚夸绝诣，偏师争与撼长城。

　　诸城刘文清相国少习香光，壮迁坡老，七十以后潜心北朝碑版，虽精力已衰，未能深造，然意兴学识，超然尘外。桐城姚惜抱京堂，晚而工书，专精大令，为方寸行草，宕逸而不空怯，时出华亭之外。其半寸以内真书，洁净而能恣肆，多所自得。怀宁布衣邓石如顽伯，篆隶分真狂草五体兼工，一点一画，若奋若搏。盖自武德以后，间气所钟。百年来，书学能自树立者，莫或与参，非一时一州之所得专美也。

附康有为《论书绝句》

昔尝续慎伯为《论书绝句》，择人间罕称者发明之。及述此书，论之盖详，未能割爱，姑附于末。 

十三，隶楷谁能溯滥泉，勾容片石独敻然。若从变处搜《灵庙》，应识昆仑在《震》《迁》。

勾容有《吴葛府君碑额》为正书第一古石，浑厚质穆，亦自绝尘，真隶楷之鼻祖。《灵庙碑》在隶、楷交变之间，意状奇古，若从欲变之始言之，则《杨震》《张迁》二碑，实开隶、楷之意矣。

十四，《受禅》应为卫觊书，邯郸韦诞比何如？瓘恒世受真传法，一脉逾河走传车。　　

《受禅碑》，颜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徐浩以为梁鹄，今从其同时人闻人牟准《卫敬侯碑》文以为卫觊书。觊与邯郸淳并以古文名，子瓘孙恒，世传笔法，恒传崔悦，至崔浩为北书之宗，又传江琼至式，故北书率卫派也。　

十五，元常法乳知谁在，珍重丰碑有《枳阳》。文质蹒跚开石阙，始知晋法有传方。

晋《枳阳府君碑》丰厚茂密，在文质之间。今传元常诸帖，字体犹有其意，真元常嫡嗣也。《太祖文皇帝神道》，稍加姿美，然亦魏晋正传，善学者当能会之。　　

十六，铁石纵横体势奇，相斯笔法孰传之？汉经以后音尘绝，惟有《龙颜》第一碑。

宋《爨龙颜碑》浑厚生动，兼茂密雄强之胜，为正书第一。昔人称李斯篆画若铁石，体若飞动，可以形容之。

十七，餐霞神采绝人烟，古今谁可称书仙？石门崖下摩遗碣，跨鹤骖鸾欲上天。

　 《石门铭》体态飞逸，不食人间烟火，书中之仙品也。　　

十八，琅琊茂密集书成，《郙阁》《郙斜》章法精。能戒《熹平》变疏匾，仅传古法《彦云铭》。

　 秦斯《琅琊石刻》茂密极矣，汉隶惟《郙阁》有此意，《郙斜》异笔而同体。熹平以后，隶法大变，今楷出焉，惟《鞠彦云墓志》独有《郙阁》之法。　

　十九，《郙斜》分法知谁继？瘦硬应推《吊比干》。风荡齐碑成一律，《修罗》雄峻独为难。

　 《吊比干文》瘦硬无匹，出于《郙斜》。齐碑百余种，皆以瘦硬取胜，然无雄峻秀韵之味，惟《隽修罗碑》独峻拔耳。　　

二十，銛利森森耀戟枿，《始兴碑》法变钟传。率更后出书名擅，谁识先师具义渊。

　  率更书有武库剑戟森森之气，窦皋以为出于北齐刘珉，想以其峻峭处近之。其实信本南人，南碑《始兴王碑》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所从出。然南碑无不圆浑者，此则先变钟法矣。　

二十一，骨遒血莹态丰秾，怀令青青秀一峰。变化方圆尽奇丽，光芒鳞甲若游龙。

怀令《李超墓志》骨血奇峻，结撰精丽，变化无端，兼备方圆，与《张猛龙》皆为结体无上上品也。　　

二十二，《子建遗碑》独擅场，卫家体质贵雄强。大刀斫阵称无敌，沉著偏兼痛快长。

昔人称中郎骨势洞达，后世惟《曹子建碑》有之。虽体开篆、隶，致诮百衲衣，然沉著痛快中，有浑穆气象，是《般若》正传也，是开爽则启唐人矣。　　

二十三，异态新姿杂笔端，行间妙理合为难。谁人解作《兰亭》意，君起《浮图》仔细看。

唐马君起《浮图记》，字里行间，姿态百出，诡制妙理，变化一新，而不失六朝法度，《猛龙》之后未多见。钟司徒意外巧妙，绝伦多奇，于此有焉。　　

二十四，鲁公端合瓣香薰，茂密雄强合众芬。章法已传《郙阁》理，更开草隶《裴将军》。

鲁公书举世称之，罕知其佳处。其章法笔法全从《郙阁》出。若《裴将军诗》，健举沉追，以隶笔作之，真可谓之草隶矣。　　

二十五，南宫书评妙难量，跳踯偏兼对越庄，《灵庆池》边真石在，神锋峻立独回翔。

韦纵书《灵庆池碑》，体格不出唐人，是欧、虞新体，然龙跳虎卧，兼庄若对越俊若跳踯之长，且笔画完好，深可宝爱。　　

二十六，山谷行书与篆通，《兰亭》神理荡飞红。层台缓步翛翛远，高谢风尘属此翁。

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吾目之曰行篆，以配颜杨焉。　　

二十七，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千年皖楚分张邓，下笔苍芒吐白虹。

自隋碑始变疏朗，率更专讲结构，后世承风，古法坏矣。邓完白出，独铸篆隶，冶六朝而作书。近人张廉卿起而继之，用力尤深，兼陶古今，浑灏深古，直接晋、魏之传，不复溯唐人，有何宋明？尤为书法中兴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