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孤独。

    别笑，就是孤独，这个几乎是每个现代人都会面临的精神困境，自然也就成了电影艺术中最经常表达的情绪之一。所以现在的电影都经常拿“孤独”说事儿，不仅文艺片如此，情色片如此，就连动作片、武打片都往这上面靠。但凡有点小资情调的影片，更是“孤独”得一塌糊涂。不过我所说的歌特电影中的孤独自然不是这种娇柔做作的产物，而是一种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孤独。
    歌特电影的主人公们通常都不是正常人，而他们与正常人相区别的最大的特征就是他们隔离于人群之外的孤独。无论是吸血鬼、人狼，还是灵魂附着于乌鸦之上的复仇者，他们都是无法与人们正常交流，无法过正常生活的孤独个体。所有的歌特电影，都是在给我们讲述这群孤独者的恩怨情仇。即使是在《十三勇士》这样以凡人为主角的歌特电影里，我们所看到的也是一个遭流放的异族人。一个本来生活在炎热沙漠边的阿拉伯贵族，被流放到了北欧苦寒之地，对于这位主人公而言，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即使他通过努力能够暂时的融入到当地的部落里去，可他的心，却始终是一颗热带的心。所以在影片最后，我们看到他告别朋友，再次启程，踏上了漫无边际的放逐之旅。这跟《无颜之眼》的结局是何其相似：在《无颜之眼》的结尾，那位身穿一席白色睡袍、戴着雪白面具的小女儿，手上停着一只白鸽，也是慢慢消失在黑暗无边的森林深处，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在歌特电影里，这种孤独感就像一条挥之不去的绳索，缠住所有有灵魂的心。当我们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感受主人公的感受，体验主人公的体验时，我们所经历的孤独，却并非藉由电影所传达，这孤独，其实正是来自于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当我们看到艾瑞克的灵魂附在一只乌鸦身上，逡巡于城市上空之时，我们分明感受到这个世界的陌生和我们自己的无助，当你不得不面对独自生存的压力，面对虚伪、奸诈和油滑之时，你还能相信谁？当这个现实世界日益变得残酷，再也找不到温馨、可爱之时，我们宁愿相信灵魂转世，宁愿相信幻化成一只乌鸦的复仇者，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丝最起码的公正。
    同样，我们宁愿相信吸血鬼，相信德库拉伯爵。虽然它以鲜血为食，虽然它背弃了神的意旨，但它对爱情的信仰却是始终不渝的，即使是四百年后它所惹出的那段血雨腥风，也只是因为它对爱人的一往情深所致。德库拉的孤独，不仅是弃绝于人的孤独，更是弃绝于神的孤独。当德库拉伯爵用长矛钉在耶稣像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忍受四百年的煎熬，而这四百年的煎熬，只为与爱人重逢的那一刻——你瞧，我们接受这段惊世奇情的主角是一位吸血鬼是那么的容易，也许，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已经认定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那么多感天动地的真情实爱，与其由人来演绎，还不如交给吸血鬼演绎来得更可信些。或许，还有剪刀手爱德华。
    哀莫大于心死，而这，不也正是另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么？

 

然后是黑暗。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可有了光，不也就有了黑暗？黑格尔还说过，“纯粹的光明就意味着纯粹的黑暗”，光明与黑暗，这一对相辅相成的孪生体，谁也离不开谁。
    而歌特电影，正是为我们展现那一面黑暗的传奇。
    所以，歌特电影的场景通常都是在夜色笼罩中展开的。歌特电影最常见的色调，就是以黑色为主的暗色调。主人公所居住的处所，也往往是不见天日之处。吸血鬼躺在棺材里，人狼住在古堡中，就连那个剪刀手爱德华，也是诞生在远离人群的科学怪人的实验室里。而对于习惯于夜伏昼出的人类来说，这些地方实在是过于黑暗了。可惜这世界总有黑暗的一面，有那么多生灵只能躲避在这黑暗的一角，他们躲避着光明，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躲避人类。他们的世界虽然黑暗，但却并不罪恶。
    黑暗象征着未知，未知意味着恐惧。通常，一个正常人都会本能的排斥恐惧，自然，也就排斥黑暗。而对歌特影迷来说，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是安全、舒适的摇篮。黑暗当然恐惧，但黑暗也让一切都平静下来。因为黑暗，也就少了几分世俗的纷争；因为黑暗，也就忘却了几许白日的烦恼。就像《人狼生死恋》里的杰克·尼科尔森和米歇尔·法伊弗，他们最终选择了变成狼，选择了在夜色中共同嚎叫，选择了远离人类社会双宿双栖，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幸福。也许，对大多数歌特影迷而言，像吸血鬼那样，张开蝙蝠的翅膀在暗夜里滑行，才是他们真正向往的生活。永生、青春和自由，如果这一切仅仅是用阳光来做交换的话，我想这一定是笔划算的帐。
    黑暗，还象征着深邃。所谓“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在黑暗的包裹中，才能隐藏真正的大智慧。不过这个道理并不是人人都懂。就像《断头谷》里的那个主人公，那个苍白、忧郁的纽约侦探，完全被近代科学所折服的逻辑实证主义者。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不过是由纷繁复杂的公式所堆砌而出的，一切的奥秘都是可以通过实验、通过运算条分缕析出来。直到他进入断头谷，进入无头骑士的传说之地时，起初他还是抱着这个信念坚定不移，可随着故事的发展，事实最终教育了他。这个世界太复杂，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像阳光下所呈现的那么简单。当夜幕降临时，这夜色中所隐藏的，远远超出了我们人类所认识的范畴。当然，对于《断头谷》中关于科学和巫术的对比问题，我无意探讨，说白了，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世界的认识论的问题，属于严肃的哲学领域，在这儿一时半会也扯不清楚，但起码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对于这个世界，人类必须保持足够的敬畏之心，也许阳光下的世界足够清晰，可当夜色笼罩、黑暗来临之时，人类就应该避退三舍了。对于那些黑暗中的神秘，对于那些真正的大智慧，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表达我们的敬畏而已。
    黑暗，还往往意味着欲望。无庸讳言，欲望，这是人性中的基本要素，也是我们应当直面的问题。在歌特电影中，总是有一种对欲望直截了当的宣泄。譬如吸血鬼，譬如人狼，譬如复活的乌鸦。它们在电影中总是给我们呈现出赤裸裸的欲望渴求——对鲜血，对生命，对复仇。这渴求几乎是沾染着兽性的直白表达，既不拐弯抹角，更不娇柔做作。这欲望也是单纯的，对于它们来说，那些在人们看来最宝贵的金钱财富、权势地位，通通如粪土。就像剪刀手爱德华那样，他只盼望着能给自己心爱的人一个热烈的拥抱，除此以外，别无他求。如果连这一点点微小的欲望都不能满足的话，那就只有选择离开了。

 

最后是高贵。
  

    高贵乃是歌特电影最与众不同的气质之所在了。无论是孤独也好，黑暗也好，在前头往往都是要加上“高贵”二字的。只有高贵的孤独、高贵的黑暗，才是一部歌特电影真正想表达的，如若不然，它就沦落成一部黑帮电影，或者黑色喜剧片了。
    这高贵，乃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秀——请原谅，我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了——对歌特电影而言，主人公往往是超脱于社会背景之外的，严格的说，它们应当被算作是边缘人。但与乞丐、黑社会和小混混不同的是，这群边缘人却是在俯瞰着我们人类社会。在精神上，它们纵然孤独，可它们亦高贵。对它们而言，生活决不能与这个肮脏的世间同流合污。即使是吸血鬼，当它们于夜间外出寻觅猎物之时，也决不会干偷鸡摸狗、埋伏抢劫之事，它们或用自己迷人的外表，或用手中无穷的财富，来引诱那些心怀异念之徒，然后才会亮出它们的獠牙，让猎物在极乐中满足的死去。君不见，当吸血鬼吮吸鲜血之时，动作温柔，节奏轻盈，简直就如一段舞蹈表演。这高贵的气质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相信看完《夜访吸血鬼》，还不知有多少姑娘感叹自己没有落在英俊如汤姆·克鲁斯和布拉德·皮特般的吸血鬼手里呢……
    这高贵也是一种愤世嫉俗，一种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所以，当我们看到强尼·戴普出现在《剪刀手爱德华》里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夸张、那么扭捏，甚至刻意呈现出古板、机械的节奏，总之，就是跟常人大不相同。而到了《断头谷》，我们欣喜的发现，强尼·戴普依旧那么出色，虽然他的动作仍然夸张、怪异，但与《剪刀手爱德华》已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色——这一次，戴普话剧演员般拿腔拿调，但在摄像机前面表现得恰到好处，娇柔而不做作，恣意而不狂放，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中世纪的宫廷贵族气息。戴普的表演已臻化境，坦率的讲，连我这个男人都要被他给迷住了。
    真正的高贵来自于内心的信念。就像《十三勇士》里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扮演的那位沙漠王子一字一句的教训他那帮北欧朋友时所说的：“我，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我的母亲，是一个纯洁而又高贵的女人！”字数不多，但掷地有声；话语平实，但威严而不可侵犯。这高贵是渗透在血里的，乃是其毕生的信念。正是因为这种信念，德库拉伯爵才为他的爱人足足等候了四百年，也正是因为这种信念，德库拉伯爵才总是显得那么卓尔不群，那么冷峻高贵。
    高贵之于歌特，就如盐之于菜肴，如果一部歌特电影，没有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高贵的气息，那要么这根本不是一部纯正的歌特电影，要么这导演脑子不好使，使得影片的表现手法过于拙劣。

 

 

    最常见的谬误是把所有有关吸血鬼的电影都当成是歌特电影。诚然，哥特电影中最常见的主题，就是吸血鬼。我没做过统计，不过毛估一下，吸血鬼主题占歌特电影的比例，怎么着也在百分之六、七十上下，所以，这个错误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实按照前文所述，相信读者对歌特电影应该有一个比较清晰的理解了。歌特电影，之所以被称作“歌特”，其中所蕴含的精神气质是第一位的，如果符合歌特的气质，哪怕是没有吸血鬼，也是响当当的歌特电影；如果没有歌特的气质，即使吸血鬼一大堆，也不能以“歌特”命名。譬如那些搞笑的吸血鬼电影，就是典型的非歌特电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值得一提的还有cult迷很喜欢的僵尸片，一般来说，这类影片与歌特都不搭调，特别是血糊拉碴一大堆那种，与歌特电影的气质更是南辕北辙。当然，我并不是否认这类电影的艺术成就，但是，就连乔治·A·罗梅罗也没说过他拍的是歌特电影，对吧？
    歌特电影也不等同于恐怖电影。歌特和恐怖本身无关，歌特电影只是在有时候利用点恐怖的手段来渲染气氛，恐怖决不是歌特的主题，孤独、黑暗、高贵才是歌特的最大特点。从审美上来讲，歌特电影也是一种壮美电影，而这种壮美往往就来自于影片自身的恐怖和阴郁。但是，恐怖在这里只能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所有为了吓唬人而拍的电影决不是歌特电影。所以，《女巫布莱尔》和《夜魔》这样的电影都只能排除在歌特电影的范围之外了。
    最近几年来，歌特文化的传播越来越广，在电影领域，歌特文化的渗透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并非所有的涉及歌特文化的电影都是歌特电影。譬如这几年很红火的魔幻题材电影，以《哈里·波特》系列和《指环王》系列为例，其中有大量有关魔法、巫术的内容，但就主题而言，歌特并不是其主要内容，所以也就不能算作是歌特电影了。基于同样的理由，《蝙蝠侠》系列、《刀锋战士》系列和《康斯坦丁》等片，也都应当被归于动作片范畴而非歌特电影。
    最后得谈谈文化背景的问题。歌特是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中所诞生的特有产物，一旦脱离了其文化背景，也就无所谓“歌特”了。最好的例证就是，东方文化圈里就从没有诞生过一部歌特电影，这就是文化土壤使然。如果脱离开文化土壤，单就表现手法来讨论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这样也行得通的话，那《青蛇》岂不是也能算得上是歌特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