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公子三顾茅庐
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的故事,知道的人是很多的。而娄公子“三顾茅庐”请杨执中的故事,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这个故事出自《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是我国文学史上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长篇讽刺小说。鲁迅先生评为“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冯沅君、陆侃如合著的《中国文学史简编》认为“大醇小疵”。全书故事情节虽没有一个主干,可是有一个中心贯穿其间,那就是反映科举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毒害,讽刺因热衷功名富贵而造成的极端虚伪、恶劣的社会风习。
《儒林外史》的第八回到第十一回书里写到:
明朝时候,有一位娄中堂(相当于通常说的宰相),湖州人。在朝二十多年后,死了,留下三个儿子。大儿子在朝廷任通政司大堂。三公子,是个孝廉。四公子,在监读书。
娄三公子和娄四公子,因参加科举考试连连失利,最终没有考取进士,进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经常只说:“自从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老大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们回浙江老家。
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弟兄上岸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原来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邹吉甫现在市梢尽头邹三的姐姐家里住,因为离得不远,两兄弟于是决定去拜访他。
邹三引著路,一径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芭门,半开半掩。两兄弟跟老家人见了面,客套了一番之后,饮酒聊天。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明太祖朱无璋)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明成祖朱棣)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著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著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著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著老官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两公子到家,叫人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原来案卷上写:“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于是叫人拿帖子去把杨执中弄了出来。
一顾茅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名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著。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解衣就寝。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著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著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著:“远望著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著。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逆:“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著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
二顾茅庐
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上才回家。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道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只管来找做什么?”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著,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船摇著行了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一个小孩子摇著,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里说道:“买菱哪!买菱哪!”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舱内伏著窗,问那小孩子道:“你在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人;前日乘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著去了。
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著一首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
三顾茅庐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孙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
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汀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
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象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光,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亲。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来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乡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失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热了几杯烧酒,喝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幅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沐阳县儒学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
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善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沐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月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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