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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人榕  摄影\张火痴

 

     到芭沟镇，我看到两株参天榕树，相偎相依，合抱在一起，忽想起苏武的《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苏武是汉武帝时的中郎将，奉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临别前，他为妻子写下这首诗，发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匈奴单于以武力逼他投降，他不肯屈服，被放逐在酷寒的北海边牧羊。搅天风雪中，孤寂，一分一秒吞噬着他。不辱使命的气节与这两句誓言，温暖了他，照亮了他，使他在万般绝望之中看到生的希望。

     世事往往如此残酷。十九年后，他终于回国。出使前，满头青丝；出使还，白发苍苍，妻子已改嫁他人。在强大的时间面前，她凋谢，黯然，怀疑，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变成绝望。汉宣帝封苏武为“关内侯”，无限风光，背后却是满目苍凉。曾经刚烈坚贞的他，变成一片秋天的枯叶，懒懒挂在枝头，一阵秋风起，也会把他吹落。那两句誓言，终于敌不过时间，黯淡成黎明时分的星辰。

     相思，如此长久。心死，原来却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心老了，死了。

    与苏武相比，蓉也许算幸福，因为她的心始终没有死。

 

     在郁郁葱葱的榕树下，曾痴痴站立一位痴情的女子，用生命中三分之二的时间来等待与相思。

     1949年12月，原国民党14兵团司令宋希濂及残部，在解放军的追击下仓皇逃窜。蓉被这一群残兵剩勇推挤着行进。后有追兵，前是蜀道。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难于上青天。蜀水恶，飞湍瀑流泻千里，砯崖转石，声震如雷。锦衣玉食的生活，终化作穷山恶水间的一场黄梁梦。哪怕是十分钟，也胜过往昔一整夜的暗香浮动。

     可是，连日的急行军，使这难得的十分钟黄梁梦也成为一种奢望。一头漂亮的卷发，如今凌乱如一蓬枯草。白底牡丹花旗袍，泥迹斑斑。白色高跟鞋，鞋跟已经松动。呻吟、抱怨、哭泣、喊叫、叹息，一层层弥漫，似蜀地的瘴气，在军中传染。

     蜀地的夜，虽不是冰天雪地，但丝丝寒意浸入肤骨，也会让人浑身颤抖，手脚冷如冰柱,心灵结上寒霜。蓉难以入眠。白日的狂奔，让她浑身每个关节都在“卡喳”作响，身体瘫软若泥，心却皎皎如月。因为，她的身边，躺着自己的爱人，一个国民党的团职军官易。他睡着了。平日威风凛凛的他，此时变成一只温顺的小羊，蜷着身子，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腿上。她用温柔的眼光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微微笑着，眼里却泪光闪闪。

     想起与他初相见时，蓉十九岁。她的父亲，那时是国民党参议院议员，一家人搬到重庆歌乐山脚下居住。易来拜访老师——蓉的父亲。木质的楼梯，古朴的雕花，阳光透过窗棂在木梯上撒下点点光斑。他小心地踩着光斑，一阶阶上去，马靴在阶梯上“登登”响。突然，声响沉寂了。他停在楼梯拐角处，一缕缕阳光把他的眼睛刺得有点疼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了蓉。

     两条麻花辫，白衣，黑裙，在阳光里，头发闪着温润的光，裙翩翩舞。从小生长在书画之家的他，忽想起林徽音的《人间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音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聘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中期待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诗的一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她也在悄悄看他，低着头，眼光低低的，每一缕余光却紧紧地缠绕着他。短短一瞬间的相望，却已是整整一生。

     匆匆擦肩而过，装作毫不相识。但在心里，他们知道，那一瞬间，他们相识已久。

     那一个下午，他神思恍惚，好几次都忘记回答恩师的提问。心中只有那阳光、那人、那裙。他走后，她也寂寂的，把小辫缠绕在指间把玩，轻轻一叹，以为这一次相见是最后一次。

     思念是一条隐隐约约的绳,牵引着他第二次来访。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感情，他对恩师说了。恩师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如果相爱，就长相厮守吧。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容易，受宠若惊。她也没有想到他第二次会来，而且，来了，就带着她离开了生活十九年的家，嫁给那个梦中人。

     一切都天衣无缝，她暗暗感谢着上天的慈悲。可她哪里知道，世事哪能完美无缺？往往，看似美好的姻缘，到最终也不免黯然收场。花开到盛极，也就慢慢凋零了。谁让他们处在抗日战争时期，生在乱世？

     婚后的十年，担忧与喜悦纠结着。他每次奉命出战，她都会在家里坐立不安。特别是寂静的夜里，听到窗外的风雨声，她也错认为是枪炮声。一颗心，在等待的苦水里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变得湿漉漉、沉甸甸，轻轻一挤，就会有苦水从心里漫出来，直达眼眶，化作涩涩的眼泪。

     她却愿意等。爱情对她来说，是漫长的等待，哪怕落红飞满地，哪怕红颜成黄花，她都为他亮着一盏灯，等着他回来，却话巴国夜雨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一回来，她就变成了人间四月天，一树一树的花开，一山一山的草青。他给她千般宠爱，万般柔情。那些日子，对她来说，是一场梦，不愿意醒来。夜间，月色如水，她喜欢看他睡觉的样子，痴痴地看着，怕漏过一分一秒。相聚的时光，对平常夫妻来说，是人间只道是寻常。对她来说，却是稀世珍宝。

    而这一次，当蓉再次看易熟睡时，心中的悲伤却如山谷里的河流，不知道要流向何方。12月14日，宋希濂残部在干鱼腔一战中一败涂地，宋希濂丢下大部队，带着少部分人马逃到芭沟镇。她亲眼看到，在干鱼腔，一位军官在走投无路时，用枪对准自己的妻儿，最后对准了自己。三声枪响，三条生命瞬间化成桫椤湖畔的几缕青烟。原来，生命也可以结束得如此仓促与残酷。她忍住泪水，只能狂奔。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跟着他，一生一世，哪怕最后死在一起。

    这个愿望最终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到芭沟镇时，为了减轻负担，部队下命令，大部分家眷留在芭沟镇，她的名字也在其中。得此消息，蓉与易看着彼此，默默无语，眼里全是不舍与绝望。那一夜，在溪边的小屋里，一宿无眠，听小溪哗啦的流水声，听深山中夜鸟哀鸣。所有的语言都化作奔泻的泪水。他们已经预感到，这次分别，也许就是生死两茫茫。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可论！

     如果能够日后相见呢？奢望，也是一种希望。他们约定，在溪边各种一株榕树，作为日后相见的凭证。树栽下去了，希望也在溪边的土壤间生根。他握着她的手说：“还记得我给你讲的苏武的故事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含泪点头。这一句话，深深地烙在心里。

     她在溪边住下。每天都到榕树下眺望，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泪终于流尽，双眼干枯如井。沉甸甸的相思压在背上，背驼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皱纹无情地爬上她的眼角。一头白发，如一场冰冷的雪，飘洒在身后，她还在执着地等待。那些留在小镇上的妇女，很多已经改嫁。她却没有。因为，她相信，易的身影总有一天会出现，正如当初，无论多忙多累，他都会回家，让她所有的担忧与失望变成四月天的春阳，灿烂、温暖。她甚至不相信，他已经战死沙场。

    直至病逝的那天傍晚，她还在榕树下眺望。树已合抱在一起，不分你我。她用枯瘦的手抚摸着树根，脸上终于有一丝笑意。她轻轻地对树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后人称它们为情人榕。抚摸着情人榕的根，我感觉到丝丝的幸福，从树根传递到全身。这一生，用生命中大部分光阴来等待，或被等待，对彼此来说，已是莫大的幸福。

  

    

 

好友石湖山人赐玉:

赠给蓉易

曾是比翼鸟，
今为连理枝。
从此长相守，
日夜相爱痴。

 

     有感于“紫衣飘飘” 的
     《情人榕，长相思》

（之一）

  碧水青山漫馨香，
  双榕默语诉衷肠。
  相思泪水滴尽后，
    浇出地久与天长。

 

  有感于“紫衣飘飘的
《情人榕，长相思》
    （之二）

战火硝烟两心伤，
痴心不顾阴与阳。
莫道梁祝终化蝶，
两棵榕树是鸳鸯。

    

 好友激动的舌头赐玉:

 

世人都叹苏武妻，谁怜蓉女为爱迷。
人间原本少情种，天下奈何多别离。
伤心如酒心渺渺，愁怀似露恨依依。
未晓青山黄土下，多少白骨带泪啼。

 

 

 眼儿媚  赠紫衣

 

一庭落叶风萧萧。酒醉问芭蕉：
伊人何在？芳心安否？玉体可劳？
纵然习惯漂泊苦，长夜也难熬。
可恨蝉声，增人寂寞，好生无聊。
                

 

好友swh119660909赐玉:

                            

                                      定风波

  

  谁在诗笺藏乱思？谁从网海问来时？谁见菊花随雁去？心语，光阴洗尽有真知。
  一揽春秋闲弄曲，无绪，相谈恰似伯牙痴。流水高山交叠处，与汝，临风沐雨醉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