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座城市，在这个古老而素以历史辉煌著称的国家，她尚属于最年轻且最妖艳者的行列：她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奢华和富丽的娱乐，有全国最高的楼宇，有最繁华的商业街区，有最好吃的巧克力和最地道的西餐，有价格昂贵如天上星辰的豪庭居舍；她是来自全国和全球旅行者的购物天堂，也是无数外乡人来了就忍不住当家的地方。她，虽然出身卑微甚至屈辱，却在历史的风雨中出落得亭亭玉立，魅力妖冶；她在1930年代被称为东方的巴黎，在1990年代被称为东方的纽约；人们穿过时空，从这个星球的各处地方来到这里，并在这大河交汇、大海之滨的东方之地定居下来，劳作，娱乐，繁衍儿女，他们以隐忍的生活宣布这个信念——就在这里，他们要找到人生最难忘的美好，享受并保有她。她的多重魅力是如此难以形容，以至于人们只能使用一句套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带他去上海吧；如果你恨一个人，带他去上海吧。

这是上海。

在这个国家现代事业的开端，这座城市进行了规模宏大的社会与人生实验：前所未见的新市政的施行，前所未见的大机器的建造，前所未见的阶级的战争。新的阶级在这里发育，新的挑战在这里萌芽。即使在过去物资匮乏的时期，她的产品，从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到汽车、轮船和水果糖，也是这个国家质量最值得信赖的出产。她拥有一百年来这个国家风气之先的荣誉，但也蒙受时代和社会变迁的痛苦：环境的污染，治理的挑战，风气和伦理的沉沦，民生和谋生的不易。要说过去在这个国家最被讥嘲的市民，实非这座城市莫属：小气，吝啬，冷漠，自私，虚荣、不关心时代和国家的事业，等等——无数张真真假假的模糊的脸遮盖了这座城市的面孔，淹没了她素来偏执地引以为傲的优雅腔调。她，没有分辩。

这是上海。

2010年11月15日，一场横暴的大火降临这座城市，在这座世人瞩目的城市的中心，烈焰吞噬了五十八条生命。昏黄的街灯，黑糊糊的过火楼，空气在震颤，城市突然醒来。数十万人自市内、郊区、甚至外地来到火灾现场。在丑陋矗立的过火楼前，人们献上花束，并鞠躬致哀：百合的香气冷峻，菊花的黄白端庄，玫瑰的娇艳仿佛在呼喊，而献花入口处演奏《圣母颂》的交响乐团在清晰地诠释他们乐团名字前面城市二字的真正含义：这是所有人为所有人的音乐。有人称颂他们的公民意识，有人赞美他们的秩序井然，川流不绝的人群肃穆、节制、富于尊严。没有身份的分别，没有喧哗和骚动——他们仅仅是不可阻挡地来到这里，向生命致敬。他们无声地让水泥和柏油的马路瞬间变成献花的海洋，以此告诉所有人：大城市的伟大不是因为有大楼、大马路和大活动，而是因为有大写的人——这样的人，对他的同胞和行客有大的胸怀接纳，对他人的生命有大深情的记忆，对牵涉到人们生死和福祉的事务有大道义的担当。这是这座城市向往和需要的精神。

这是上海。

在灾难的震撼之下，这座城市没有失去从容和本色。她以不失优雅的坚定展现了人们不熟悉的真面孔：生命的尊严不能被践踏，生命的责任不能被放弃。有人质疑献花的意义，他们忽略了：当数十万人对着鲜花和亡灵低下头，这些为枉死的普通人流下的泪，也是一个城市的人民宣言，宣布一种用鲜花和烛光表达的神圣权利——他们代表一座城市对麻木不仁和不负责任的最清晰鞭挞，对非人性的社会现实的最直接的抗议。在献给死难者的每一支鲜花上都镌刻着滴血的问题：一座城市是要选择升华，成为公正、温暖、人性和法治之城，还是选择沉沦，成为堕落、腐败、黑暗和死亡之城？惨烈的灾难不能吓到这座城市，她将在汹涌的泪水和刺痛的哀伤中醒来，她将告别过去，踏上更美好的未来之途。爱生活的人们啊，当你们分享这座城市的哀伤和美丽，当你们的心和这座城市一起跳动，你们可以听到，这是未来美丽和人性之城的新声音，这个清新的声音告诉全体同胞：应对灾难和危险的方舟在哪里，告别过去的路通往哪里。成长自千百万个体心灵的爱之花朵才是未来城市的灵魂。

这是上海。

生命的失去是令人惋惜的，但人们证明了，一座城市可以做到令死者走向天国的路不再孤独，即使时世艰难，压力繁重，但这座城市，正如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瞬间自废墟和晦暗的现实中站起，逆转城市女神最鲜明的脸孔，给你看你未曾看过的动人的面容——如果你曾觉得这座城市是阴柔和文弱的，她今天绽放正大和阳刚，展露了克制的大义和大勇；如果你曾觉得这座城市是商业和金钱的恭顺奴仆，她今天给你看不计利害和独立的品格，温文尔雅却目标坚定；如果你曾觉得这是一个冷酷和一切不在乎的职业生死场，她今天告诉你，这座城市同样无比的珍爱生命，无论生命还是权利，她会为每一个人发出微小、温馨、人性、却不可欺侮的声音。

这是上海。

作者：赵楚

本期杂志11月28日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