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一楼，得地利之便，在卧室外边的花池里种下了一颗葡萄树——是几年前从我们学校小院移栽过来的。

由于地处楼房北面，阳光少，这棵葡萄树长势并不太好。但它依然发芽、长藤，慢慢地顺着窗子的防护栏往上爬，只是比别处的葡萄树慢一拍。

第一年葡萄树的藤蔓遮住了半个窗子，第二年就把整个窗子密密地遮掩了，有时干脆不用整天拉窗帘了。夏日里微风袭来，叶子沙沙作响；尤其是小雨时分，雨点“噗嗒”“噗嗒”打在叶面，可堪入耳，有一种古韵……这时我会依窗而坐，泡一壶毛尖，或斟一杯二锅头，手捧《四书五经》、《史记》慢慢品味……

时光停滞了，不，开始倒流——我回到了三千多年前的某天……

周武王在孟津汇集了天下八百诸侯，他站在会盟台上，对远道而来的诸侯们慷慨激昂地演讲，然后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过了浩浩荡荡的黄河，绝尘而去。

牧野之郊，双方展开了厮杀；商军临阵倒戈，纣王鹿台自焚，于是商灭周兴……

历史仿佛这葡萄树的藤，扭曲着，盘旋着，又粗了一圈，又延长了好多，长出了新的茂密的叶子……

“咚”“咚”“咚”，有人敲打我的窗子。起身探望，是隔壁郑老师的太太——一个癌症后期患者，每天在葡萄树下的一把躺椅上躺着，除了眼睛好像她就没有动过。

“三嘟噜！”“三嘟噜！”郑老太太很激动。我却听得毛骨悚然——由于它那夸张的变形的表情，而且一句也没听懂。

郑老太太不放弃，努力地抬起右臂，用手指着葡萄树：“结了，结了——三嘟噜！”她眼里放射出令我恐惧的耀眼的光芒。

我终于明白了——葡萄树结出了三串葡萄！而且顺着她的手势我的目光也搜索到了：所谓的葡萄只有米粒般大小，藏在叶子下面，难怪我发现不了。

嘻！就为这？刚才敲窗的声音吓得我心直跳！这老太太，真是……可一转念我立马后悔了——为我刚才心里的埋怨。我想起了欧亨利的一篇小说——《最后一片叶子》，我能明白绿色带给病人的力量！看起来郑老太太每天没少关心我的葡萄树，说不定有几片叶子她都清清楚楚……

我马上对窗外的郑老太太说：“阿姨，您看护好了，今年的葡萄到时都给您！”

老太太灿烂地笑着，又慢慢回身躺到了躺椅上，目光在葡萄树上逡巡……

天气热起来了，葡萄长的很喜人，肥嘟嘟的。有几天没有见到郑老太太了，平时上班太忙，没留意她。

过了几天，消息传来：郑老太太去世了！我难过了好几天：我们两家邻居10年，我和她从来没有说过话——除了那一次她告诉我结葡萄了！

郑老太太走了，我许诺给她的三串葡萄还健在，而且长势良好，几乎全变紫了！

后来，我把父母接了过来，就住在北面的房间。父母很喜欢这样的环境：楼上住的全是教师，尤其我这棵葡萄树成了整栋楼亮丽的风景！

父母皆爱看书，都信佛，两人经常坐在窗前读佛经。母亲每日定时烧香，父亲每月初一和十五必到白马寺——他是居士，有皈依证。要是赶上了周末，我也会开车送父亲去。后来父亲坚决不让送了，说是油价太高，他有老年卡，坐车免费。

……日子平静地过去，学校的工作越来越忙，我几乎淡忘了这棵葡萄树。每天下班到家在窗下停车的时候，偶尔我会瞅上它一眼，仅此而已。

今年春节后的某一天，我正要发动车上班去，站在花池旁的郑老师提醒我：葡萄树有一枝好像死了！我说不会吧，过两天说不定就会发芽了。

就那天下午，上着课，我接到电话：父亲突然发病，正在去医院的途中……

当我赶到医院，父亲已经不能言语了。几个小时后，父亲走了！

这个春天，是我人生当中最冷的季节。我和时间一起悲伤，落泪。站在窗前，凝望葡萄树，竟然发现它又悄悄长出了三串葡萄！由小米粒大小一天天变大，我不由想起郑老太太，想起父亲……难道这棵葡萄树结出三串葡萄是个魔咒？不得而知，心里有些惶惶然……

那天在窗下停车，楼上吴校长的太太叫住了我，神情严肃地说：“小徐，你家葡萄树这一枝早就干了，赶快把它剪了！”

“没空，也没工具！”我懒懒地答。

“不行，早就想告你了，整天不见你，”老太太加重了语气，“否则，家里要遭灾了，不吉利！”

“遭灾？什么灾？”我有些吃惊。

“家里会死人的！”吴老太太很生气。

……

楞了足足一分钟，我说：“已经遭灾了！”

“……”吴老太太愣住了，小心翼翼地问：“出啥事了？”

“我爸不在了！”

“什么时候？咋不通知一声？这孩子……”

“今天是百天”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刚从老家墓地回来！”

……

从此不想再在窗前凝视这棵葡萄树了，也无心聆听风儿走过留下的沙沙声；更深露冷时分，刺破暗夜的“噗嗒”“噗嗒”声，是我跌落的泪珠敲打着键盘，我开始上网了——为了走出这个寒冷的春天，以及接踵而至的夏日……

我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我知道了父亲的灵魂只有零点几克重，它是一种白色的物质，类似于光，在父亲停止呼吸的那一刹那，它飞离父亲的身体……我不知道它飞到了哪里，我天天盼望它能够找到我的家，和我对话；我还想聆听父亲给我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美，给我讲杜甫颠沛流离的一生，给我讲玄武门下李世民和建成的激烈厮杀，还有好多好多我儿时百听不厌的故事……

我不知道父亲何时能够回来，我天天开着葡萄树下的那扇窗，等待父亲在某一个神奇的时刻出现在我眼前或是梦里……

“爸，回来吧！你不会迷路——窗外那棵葡萄树是咱家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