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顾艳印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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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艳印象记》
1987年秋,满觉陇的桂花落得正酣。市作协“青训班”设在西湖新十景“满陇桂雨”腹地的创作之家,那是一幢被桂树环抱的白墙小楼。顾艳那时还叫顾志英,坐在靠窗的位置,穿一件灰蓝色衬衫,袖口洗得发白。她当时还在市工艺美术公司上班,指甲缝里常嵌着未洗净的颜料渍,蓝的靛蓝,红的朱红,像刻意藏起的彩虹碎片。她总是带着一个浅黄色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市工艺美术公司先进工作者”的红字,里头有时装着几块桂花糖,有时是半杯炒香的南瓜子。
课间休息时,女孩子们聚在回廊说笑,张婴音的声音清亮如风铃,陆苏的笑眼弯成月牙。唯独顾艳总是一个人走到东南角的桂树下,从人造革手提包里取出那个搪瓷杯,小口小口地嗑着瓜子,目光投向远处被秋阳染成金箔的茶山。那时谁也不知道,她杯底压着正在写的《杭州女人》初稿。
再见她已是新世纪初,省委党校浙江文学院的首届青年作家讲习班上。教室里有新刷的墙面涂料味,混合着旧书报的霉味。顾艳仍选择角落位置,墨绿色毛衣的肘部磨起些许毛球。那天陈忠实来讲《白鹿原》,陕音铿锵如黄土擂鼓。课间我敬他一支本地产的利群烟,老先生却笑着从内袋掏出一支深褐色的雪茄:“抽我这个,正宗哈瓦那,闺女从国外捎来的。”他仔细剪开雪茄尾端,火柴在空中划出弧线,醇厚的烟草香顿时弥漫开来。“好烟配好故事嘛!”陈老眯着眼夸他的爱物,灰白的烟雾缭绕在他宽厚的脸庞周围。
烟雾缭绕间一回头,发现顾艳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外圈,牛皮纸笔记本摊在掌心,钢笔尖悬在半空,像只伺机采蜜的蜂。她微微侧头,似乎在捕捉空气中雪茄烟丝与旧书卷气混合的独特气息。
后来多次注意到她那本笔记,牛皮纸封面四角卷曲,内页除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铅笔速写:某位讲师挥手的动态,窗棂分割的云影,甚至那支雪茄燃起的袅袅青烟。陈骏涛讲课那天下午,她连续记了十七页纸,右手小指侧缘被墨水染成青紫色。
早年读她《杭州女人》,总能嗅到某种具象的潮湿——是清明时节的龙井茶山,是梅雨天气的西湖水汽。她写文友故事像在绣双面绣,正面是光鲜的绫罗,翻过来线头依然工整。那篇发表在《中国作家》上的回忆母亲散文,写灶台间蒸腾的猪油香,写晒棉被时飞扬的金色尘埃,写深夜缝纫机踏板咯吱作响的节奏,细节稠得像熬过火的糖浆。或许正是太过痴迷细部,反而弱了整体的筋骨。
后来从微博断断续续看到她去美国陪读的踪迹。照片里她站在加州红杉下,穿着与当年那件相似的灰蓝色衬衫,鬓角染了霜色。她发加州的阳光,也发杭州的雨季,比较两地梧桐叶片的形状,像比较两种文明脉络的纹理。偶尔转发争议话题时,她总用“或许”“可能”“另种视角”这类缓冲词,仍是那个在争论声里悄悄退后半步的女子。
近日见网传她“抄袭”风波,仔细翻检所谓证据,不过是非虚构写作中常见的文献化用。想起当年满觉陇的秋日,她如何工整抄录讲师随口引用的冷门诗句,如何在笔记本扉页写着“每字必征”;又想起她在美国图书馆发的照片,六十岁的人戴着老花镜,逐页核对史料出处。那些指控于她,大抵是场时代的误伤——流量时代的暴雨冲垮了谨小慎微者筑了半生的堤坝。
如今想来,顾艳始终是文学现场若即若离的存在。她在每一个现场认真记录,却又保持抽身而去的距离。就像满觉陇的桂花,年年盛开时喧腾如雪,落幕后却只余暗香萦绕在旧书页间,沉默地见证着时光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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