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航中篇小说《母亲和我们》七
(2012-09-16 10: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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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记得有一年,农场又开始麦收了,我和钟柳都从学校赶回农场参加麦收。有一天黄昏,孟苇婷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的侄儿孟少凡来到我们家。孟少凡比钟柳大一岁,长的细皮嫩肉的挺英俊。但我不喜欢他,总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痞子气。他父母早死,奶奶年岁大了又管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姑姑孟苇婷这儿来。当时他已缀了一年学,所以转学到这儿来后,就同钟柳一个班,还同钟柳同桌。开学的第二天他就拿了一个盒子说是送给钟柳的礼物。钟柳打开盒子,里面竟爬出一条四脚蛇,吓的钟柳哭天喊地的。我知道后就警告他,再这样我就让你趴在地上起不来。但我母亲却非常同情他,对我说:“别欺侮他,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多可怜!”可我父亲也不喜欢孟少凡,对他也特别的严,为此孟苇婷与我父亲之间总有一些不愉快。这次下来割麦子就是我父亲命令的,说:“所有师领导的孩子都下去割麦子了,你为什么不去。”孟少凡说:“师部没麦子割。”我父亲说:“那就上郭文云那个团去!钟杨、钟柳不都去了。你们这种家庭啊,只知道娇惯孩子。”孟苇婷说:“我把他送到月季大姐那儿去不就行了,你干吗要把我的家庭扯上!”
麦田似乎一望无边,我和钟柳唰唰地割着麦子往前赶,孟少凡很快就落在了后面。开始的时候他还弯着腰割,到下午,我们看到他在站着只割麦穗头,留下了半腰高的麦茬子。我气的走过去对他吼:“你哪里是来割麦子的啊!你是来糟蹋麦子的。”孟少凡哭了,说:“我手痛割不动。”钟柳掰开他的手,手上布满了紫血泡。钟柳掏出手绢为他包好后说:“慢慢割,千万别糟蹋麦子。”我说:“你还不及一个女孩子,钟柳比你还小一岁呢!”可到下午,就不见他的身影了,收工时,只见他用的那把镰刀留在了地里。
到了晚上,还不见他的人影,母亲急了,去找。果然,在去师部的路上,看见孟少凡正坐在林带的埂子上哭,那时他又累又饿又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见到我母亲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扑向我母亲喊:“月季大妈!”母亲搂着他坐到驴车上说:“干不动就慢慢干,钟柳比你还小一岁呢,都能坚持,你为啥不能,不管咋说你还是个小伙子呢,当逃兵多丢人哪!”从那以后,少凡对我母亲特别的亲,凡是有什么难事,他都来找我母亲。孟苇婷为此也越发地感激和敬佩我母亲。孟少凡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他不肯再上学,想要工作,他说他想自己养活自己。孟苇婷劝不动,只好让我父亲出面同劳资上打了声招呼,孟苇婷为此也奔波了几天,总算在商业处给他找了份工作。三年后,他当上了采购员。活的到也满滋润。当然,这已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孟苇婷与我父亲结合。她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幸福,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压力,她时时处处都得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考虑到不给我父亲丢脸。而我父亲呢?整天忙于工作,很少能顾及到她。有一天,孟少凡来找我母亲说他姑姑病了,有点不行了。姑父又出差了,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母亲立马与少凡赶到瀚海市。孟苇婷对我母亲说:“几天没吃下东西了,但到医院又查不出原因来。”母亲说:“那就上乌鲁木齐大医院去查!病咋能拖呀!”母亲当天就找了一辆车,带着孟苇婷去了乌鲁木齐,找了家大医院住下。医生检查后说,这病再迟几天送来,恐怕就没救了。母亲就生气地打电话责怪我父亲说:“钟匡民,你当爹不像个爹,当丈夫也不像个丈夫!你不是喜欢这个女人吗?可你就是这样喜欢的?”对于母亲的责怪,父亲也感到很愧疚。所以当孟苇婷出院时,父亲亲自到乌鲁木齐去接她,这使孟苇婷既感到既意外又心酸,说:“你会特意赶来接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父亲说:“那就让太阳从西边出一回。”
应该说,孟苇婷也是个很不错的女人。为了报答母亲对她的宽容和关心,她也时时地关照着我和钟柳。我从农校毕业,在分配的问题上,同父亲发生了争执。那时孟苇婷刚出院不久。那天刚好是星期六,我和钟柳在父亲家吃晚饭。父亲问我:“农校毕业了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到农科所去工作。”我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去农科所工作的人都是一些技术上有特长的人,我看你先去农场,在生产连队去当个农业技术员吧。”孟苇婷在一边说:“钟杨肯动脑子,农科所不就是个动脑子的地方吗?”父亲说:“在连队当农业技术员就不用动脑子了?”钟柳在一边说:“二哥想当个农业科学家。”父亲冷笑一声说:“野心倒不小。但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分配工作得有组织部门定!”
在农校具体分配毕业生的工作时,孟苇婷到组织部门去打了声招呼。那天师机关开完大会,正式宣布我父亲升任师长,我父亲踌躇满志地走出会议室时,组织科的顾大姐讨好地对我父亲说:“钟师长,你儿子钟杨分到农科所工作了。”我父亲一听就恼了说:“这中间你们是不是把我的因素也掺和进去了?”顾大姐说:“这倒没有,我们从档案中了解到,钟杨在农校的学习成绩相当优秀,而且政治表现也很不错。”我父亲说:“有没有人给你们打招呼?”顾大姐说:“孟苇婷同志倒是来说过一声。但她和钟杨并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父亲恼怒地说:“怎么没有,孟苇婷是我老婆,钟杨是我儿子。”
我父亲升官,孟苇婷自然高兴,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她对我父亲说:“你当了师长,外面不让庆贺,家里庆贺一下总可以吧?”父亲气的一句话也不说,猛一下就把桌子掀翻了喊:“孟苇婷,你干吗老是给我找麻烦啊!”
那天下午我已接到了分配通知。我高兴地回家告诉了我母亲。母亲也为我高兴,但我很诚实地告诉母亲,孟苇婷给组织部门打过招呼。母亲一听说,忙说:“这不好,你爹要知道了,孟苇婷的日子可要不好过了。不行,你现在就跟娘去你爹家,你苇婷阿姨是出于好心,不能让她为你担责任。”我们敲父亲家的门时,父亲正好把桌子掀翻,只听到满地碗筷盘子敲碎的声音。父亲气狠狠地来开门,父亲一看是我们,说:“月季,你们咋来啦?”母亲一指地上一片狼籍的碗盘说:“就为这来的!”
母亲说:“在钟杨的毕业分配上,是我刘月季找的孟苇婷。孩子想在农科所工作,在农业上搞点研究,想上进也不是什么坏事。”孟苇婷在一边哭着说:“农校毕业分配中,就有四个去农科所的名额,钟杨在农校表现的很不错,他为什么不能去。用得着发那么大的火吗?”我说:“爹,你既然为这事发这么大的火,农科所我不去了,你是师长,你就让组织部门重新分配我工作吧。”大家沉默了好大一阵,母亲长吁了口气,突然朝父亲微笑了一下,说:“匡民,你就让儿子如愿一次吧!”母亲那语气中带着点哀求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心酸,父亲也感觉到了,他叹口气说:“好吧,既然是组织部门定的,我也不便干涉。但你去农科所后,要用你的实际行动证明,分配你去农科所是正确的,就像你哥一样!”我说:“爹,我也用我哥的一句话,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那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的早。秋天的脚步还没有走完,一股强大的寒流就突袭而来,气温一下就降到零下二十几度。那天下午,父亲急急地赶到团机关食堂,找到母亲后,还没说两句话,就把母亲拖进了小车。小车一路急驰朝边境农场赶去。
我哥出事了。
自我母亲把刘玉兰送到边防站跟我哥成亲后,他俩过的很幸福。看来爱情只有经过磨难,婚后的生活才会更甜蜜更融洽。当刘玉兰被送进洞房时,她一把抱住我哥就哭起来,她感到又心酸又激动,说:“钟槐哥,咱们这是真的吗?”我哥说:“从今以后,这边防站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咱们就好好地过日子吧。”刘玉兰说:“你放心,我会把日子拾掇的很舒畅的。”不久,高占斌派人给他们送来了小鸡小鸭,刘玉兰高兴的直拍手。刘玉兰盘算着怎样把日子过得更舒心。她在院外的工地上打了一个月的土坯。又盖起了一间新房,她把伙房和卧室分开了。然后又垒鸡舍,搭鸭房。到傍晚把饭做好,就到院门口去迎我哥。在他们结婚两年多的日子里,只吵过一次架,那时他俩结婚还不到半年,有一天,刘玉兰想跟我哥一起去巡逻边境线,我哥不同意说:“你跟我一起去,这个家咋办?我娘对我说过,咱们中国人的习惯是男主外,女主内。你娘没教你?”刘玉兰说:“教了。但我想跟你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你。”我哥说:“越说越离谱了。看好家,守好院,这是你的事。巡逻好边防是我的事。”刘玉兰说:“你这是大男子主义。”我哥说:“该男人干的事就得有男人干。”
第二天我哥赶着羊群走后,刘玉兰把鸡鸭赶到草原上后,也悄悄地沿着边境线去追赶我哥了。
我哥这个边防站实际上有双重的作用。它既是边防站又是牧民们转场时的转场站。每年开春,牧民们就要赶着羊群由冬牧场转向夏牧场,每次转场路途遥远,都要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因此我哥这个地方就成了牧民们转场时歇脚的地方。当时已值深秋,枯黄的草原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刘玉兰就有点害怕了。她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正想转回身时,突然看到一只狗一样的动物朝她跑来,这时她才想起可能是狼,吓得她只顾逃命。在草丛中乱窜,脚下一打空,滚进了一个长满的大深坑里。或许虽是深秋但狼还并不缺食物,或许是其他原因,狼在坑边转了几个圈后就走了。但刘玉兰却怎么也爬不上来了。她又是叫又是喊,刚好哈萨克牧民木萨汉和他妻子哈依卡姆骑着马赶着羊群转场去边防站时路过那儿。听到喊声后,把她救了上来。当我哥回来时,听了这事,气的我哥瞪大了眼睛朝她喊:“你这样的女人我不要,你回去吧!”刘玉兰委屈地捂着脸哭,说:“回去就回去,有啥了不起啦。”在木萨汉和哈依卡姆的劝说下,他俩也就没有再吵,而是忙着给木萨汉夫妻俩做饭,安排住宿。晚上睡觉时,我哥含着泪突然大声地对刘玉兰喊:“玉兰,你要真有个啥,叫我咋活在这世上!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不知道!”刘玉兰扑进我哥的怀里,搂着我哥的脖子说:“钟槐哥,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结婚那两年,我哥和刘玉兰还有件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孩子。有一天吃晚饭时,我哥憨憨地笑着问:“玉兰,你肚子有动静没有?”刘玉兰失望地摇着头说:“休假准的很,到时就来。”我哥说:“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刘玉兰说:“我才不去呢,丢死人了。”我哥就说到我母亲是怎么生的他和我。刘玉兰就笑了笑说:“嗨,你爹咋那么有本事,一次就一个。”她想了想又说:“钟槐,咱们是不是太勤了?要不你隔上几天再试试?”我哥笑着说:“那可熬不住。”刘玉兰用食指点了一下我哥的额头说:“真没出息!”我哥说:“那咱们分房睡几天。”刘玉兰说:“那可不行,不跟你睡在一起,我可睡不着。”
接连下了几场苦霜,把草原烧的一片焦黄。牧民们转场的日子又到了。我哥和刘玉兰忙着收拾羊圈,打扫住房,准备迎接转场到来的牧民。最早到来的牧民总是木萨汉和哈依卡姆。我哥和刘玉兰已经同他们结下了很深的情谊。木萨汉教我哥如何宰羊,哈依卡姆教刘玉兰怎么熬奶茶和打馕。而我哥和刘玉兰对他们的热情与周到也使他们感动,说:“到了你们这儿,就像到家一样。”我哥和刘玉兰说:“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么!”可就在那天下午,寒流突然杀进了草原。狂风卷着大团的雪花在原野上旋转,翻滚,把草原搅的浑天黑地的。我哥担心地说:“木萨汉和哈依卡姆应该是今天就到的。说不定正在往咱们这儿走呢。”我哥看看窗外,鹅毛般的雪花遮天蔽日,天色也昏暗了下来。我哥说:“他们要是被风雪拦在半道上就糟了,这寒流会冻死人的!玉兰,我得去迎迎他们。”我哥披上皮大衣提上马灯就往外走。刚到院门口,就听到木萨汉骑着马冲着灯光在不远处喊:“钟槐兄弟,是你们吗?”
哈依卡姆在一个避风的山坡下守着羊群。深夜的暴风雪变的越来越猛烈。木萨汉领着我哥和刘玉兰赶到后,就一起吆喝着赶着羊群往山坡下走,但风雪一次一次地把他们推了回去。山坡上的积雪越压越厚。他们等风雪歇一口气时,终于把羊群赶下了山坡。但风雪又猛烈地刮起来,几只羊又被吹回山坡下,刘玉兰喊:“钟槐,你领着木萨汉他们先走,我去赶那几只羊。”我哥他们赶着羊群顺着风势冲出了山谷。刘玉兰回到山坡下,把五只羊吆喝到一起。她正准备往外赶时,大块的积雪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把她埋住了,她喊着挣扎着钻出来,又有几堆积雪滚落下来,她就再也没有挣扎出来……
由于天气猛然变冷,我哥只穿了件皮大衣,裤子却穿的很单薄。当他们把羊群赶进边防站的羊圈,我哥准备转身去接刘玉兰时,两条已被冻的不听使唤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倒在了积雪中,昏死了过去……
高占斌是从医院里给父亲打电话的。他说我哥的双腿冻坏了,右腿还有可能治好,但左腿保不住了,如不立即截肢,就要危及生命。父亲把这一情况在小车里告诉了母亲,母亲喊:“咋也得保住他的腿啊。”父亲说:“我也这么说的,但要保腿就保不住命。命比腿更重要,不是吗?”母亲欲哭无泪,极度痛苦地冷笑着说:“匡民,你是个很了不起的爹!真的,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父亲去拉母亲的手,母亲一下甩掉他的手说:“我知道我这个娘该怎么当!我儿子是好样的。”
我母亲到医院后一直守着我哥。
我哥出院了,我哥拄着双拐由我母亲就陪着去了刘玉兰的坟地。坟上已堆满了厚厚的积雪,我哥把头埋在雪里恸哭起来,等我哥哭够了,哭尽兴了,母亲走上去说:“儿子,回吧。把玉兰永远留在心里,你得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活人为死人该做的事!”
为保护羊群的事,我哥记了一等功,刘玉兰被评为烈士。高占斌对我哥说团党委决定把我哥从边防站调回到团部工作。可我哥怎么也不肯,说:“我说了,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守在边防站上,我身残志不残。你们不是说了么,玉兰已经永远地守在边防线上了,我决不离开她!”父亲在一边说:“钟槐,既然团党委决定了,你就要服从。”我哥说:“我不会离开边防站的!”母亲眼泪汪汪地说:“高团长,孩子的脾性我知道,让他再守上几年吧。”
那天清晨,小车把我哥和我母亲送到边防站的院门前。我哥和母亲下车后,看到院子的旗杆上已升起的五星红旗在寒风中哗哗作响。他们看到赵丽江站在了院门口。我哥吃惊地问她:“你怎么来了?”赵丽江说:“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这儿。是我写了血书坚决要求到这儿来工作的。你钟槐同志能为理想献身,我赵丽江同样能做到,事实证明我也做到了。”我哥说:“我回来了,你就回去吧。”赵丽江说:“为啥?这个岗位难道只许你站,不许我站,你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我母亲微笑着说:“他是怕你在这儿不方便。”赵江丽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把这两间房子都收拾好了,东边的那间屋是男宿舍,你住,西边的那间是女宿舍,我住!钟槐同志,这次你休想再把我赶走!”
栓在院子里的小毛驴冲着钟槐叫了起来。小毛驴体态壮壮的,毛色油亮油亮的。我哥走上去,搂着毛驴的脖子,眼泪汪汪的,他想起了刘玉兰。母亲走到我哥跟前说:“钟槐,姑娘既然这么说,又想这么做,不要扫姑娘的兴。做人,千万不能伤人心。尤其不能丧人的志气!”
几天后,母亲离开边防站。赵丽江将我母亲送了一阵又一阵。我母亲说:“别再送了,后面的路我知道怎么走了。”赵丽江挥着手对我母亲喊:“大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钟槐的!”
母亲突然转过身来,朝赵丽江鞠了一躬。赵丽江的心猛地一震,她知道这是我母亲把我哥托付给她了,她激动的不知道是哭好还是喊好。她只是一个劲地朝走远了的我母亲挥着手,一直挥到见不到我母亲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