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现近代中国像和中国观的一面镜子
——芥川龙之介《支那游记》略论
二、由具象组成的全方位的中国像
芥川行旅所至,遍及半个中国,从乡村到大都市,从上层文化人到乞丐苦力,从前朝旧臣的高级公馆到歌楼妓馆,从偏僻内地的石窟到摩登时髦“繁华胜过东京如同西洋”的大上海,都在芥川的笔下呈现,芥川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近代中国的“全息像”。但必须看到,这主要是一幅旧的“支那像”,而不是“新的”中国像。尽管芥川也在游记中客观(从他的视角)书写了中国的新人、新事物,但仍无法盖过作品中“旧支那”的浓重气息。“旧”是主要的、主体的存在,芥川对“旧支那”的意趣是主导性的,日本学者红野敏郎曾指出这一点(注9)。
同时,《支那游记》文意深远,意象森森,显示了芥川的“艺术与韬晦”
(注10)。作品中的中国像更多的是由那些高度艺术化的象征和隐喻构成的,是多重意象叠加组合而成的。
1.“湖心亭”及其象征意蕴。
芥川满怀着期待和兴奋之情踏上中国土地,“支那游”的第一站是上海,他以文学家的敏锐一下子“透视”出这浮华外表之下“老大国”的真正面目,在《上海游记》第六节《城内(上)》中,芥川以诗人的笔触加哲人的犀利写下了那段著名的关于“湖心亭”的文字:
“说是‘湖心亭’,名字挺漂亮,可实际上是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破旧不堪的茶馆。而且亭外的池子里,水面上浮满了绿色的水藻,几乎看不到池水的颜色。池子的四周,围着一圈用石头砌成的看来也已不太牢靠的栏杆。当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一个身穿浅葱色棉衣,后脑勺拖一条长辫子的支那人……正在悠悠然地向池子里撒尿。……这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的作家所追求的风景画,同时也是这老大国的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
这是一段充满了象征、隐喻、嘲讽和焦虑的文字。首先,那残破不堪的茶馆、肮脏恶臭的浮着绿藓的污水池,摇摇欲坠的石头围栏,空气中弥漫的尿臭等,简直就是“老大国”的一幅写意画,这个意象同闻一多写于同一时期的名诗《死水》中的意象向其相似!其次,那个拖着辨子的“支那人”显然就是全体蒙昧、野蛮、衰老的“支那人”的代表;再次,这“支那人”在阴沉的天空下向绿水池子撒尿的场面——这个“特写”式的细节绝妙、精彩、深切地表现了中国人的麻木不觉!他们不仅对“陈树藩的叛礼、白话文的流行、日英是否再结同盟”毫不关心毫无知觉,而且对自己的土地、国家、对自身的境遇根本就毫无自尊自重可言,这是一具自我轻贱、自我嘲弄、自我否定的行尸走肉而已!“湖心亭”的意象令人玩味不尽,就表达中国观来说胜过所有的理论描述语言。
2
.“公共花园”:殖民主义的“经典”标志。
芥川对中国文明的“尊崇”心境已破灭,作为“大日本帝国”国民的优越心态开始表露,这集中体现在《上海游记》第十二节《西洋》中的一段对话:
“问:公共花园怎么样?
答:那个公园挺有意思。外国人可以进去,支那人则一个不能进。名之曰
‘公 共’,真是极尽了命名之妙”。
稍有历史知识的中国人都知道,这个“公共花园”(也称为“大众公园”,来自英文“Public
Garden”)即后来的外滩公园或黄埔公园,就是当年那个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最深切地标志近代中国人辱耻的地方。“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直到1925年“五卅运动”汹涌的反帝浪潮中,慑于中国人的抗议威势,才被悄悄摘下。
“外国人可以进去,支那人则一个不能进”,这已表明1921年的芥川看到了那块牌子,然而他只是以一句“极尽命名之妙”略加讽喻,是在讽刺西洋人的霸道呢,还是奚落“支那人”的卑贱和屈辱?或是以一个殖民宗主国国民的优越心态委婉表达对这“命名”之高明的赞许?或许都有,或许都没有,或许这仅仅是一句芥川式的玩笑话,一句戏谑之语吧。不论芥川的本意如何,作为中国人,是能体味到其中幽深和诡异的内涵的。正如1921年到中国腹地调查的东亚同文书院的日本学生所言:
“文明人进入了不开化之地,就容易变成居高临下之人”(注11)。
3.倾颓的文庙:文明古国衰败的象征。
孔子形象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因此孔庙的繁华或冷落,确实可以标识出国家的兴衰治乱。芥川在《江南游记》第十五节,记述了“江南第一文庙”的荒颓凋败的景象:
“……这孔庙虽说重建于明治七年(1874),却是江南第一的文庙,是宋代名
臣范仲俺创建的。想到这一点,这文庙的荒芜不正是支那荒芜的象征吗?……当我把殿外环视一周之后,便打量起光线昏暗的大成殿内来。这时,在大殿高高的顶棚上,飘动着“飒飒”的声音,令人觉得仿佛在下雨似的。同时,有一种极怪异的气味扑鼻而来“。
这位“万世师表,圣神天纵”的
孔圣人,如今祭祀他的殿堂竟无人理会,成了蝙蝠窝,可见这个“支那”
国势及其民族文明败落到何种程度。阴森晦暗、荒颓冷僻、了无香火的文庙,如同那“文明古国”的坟场!某种意义上,芥川是以近代日本文学家特有的方式并作为近代日本文人的代表为古老的中华文明的衰败献上了一份悼词。
4.荒废的南京城:现实的破败。
在《江南游记》的第二十七节,芥川是这样描写故都南京的:
“夕阳余晖照耀下的这座城市,在夹杂着洋房的一排排房屋后面,时而看得见种了小麦和蚕豆的田地,时而又有养着白鹅的池塘。且在比较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不多,稀稀落落。问做向导的支那人,他说,南京城内五分之三是农田和荒地。我望着路边的柳树、倒塌的土墙以及成群的燕子,心中暗生思古之幽情。与此同时,直觉得若能把这些空地买下,或将发一笔大财,成为暴发户。
‘现时谁若能买下这些空地就好啦。浦口(南京对岸的城镇)发展繁荣起来了,地价准会飞涨的吧’。
‘不会的。中国人都不考虑明天的事,……如今的中国人,不去盼望孩子的前程,只是沉湎于酒色’”。
南京城是在清帝国平定太平天国的战争中遭受毁灭之灾的,然而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满清帝国变成了中华民国,竟然还没有恢复,这不能不让人感受到这个“老大国”的无可救药、无力回天!比城市破败如荒野更可怕的是人的精神的颓丧和生命欲望的失却,不图发展、建设,无希望,无雄心壮志,根本不考虑明天和未来,根本不为子孙后代着想,精神萎顿,醉生梦死,自我轻贱,不可救药。——这就是现实的“支那像”。
5.秽物与排泄物:丑陋的支那人。
在西方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大量的书写中国的著作中,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热衷于描写中国的肮脏和污秽,“屎,尿,粪便,秽物”成了出现频律极高的系列词汇,也是“东方”形象的一个标志物(注12)。芥川数次提到街市上的“尿臭”,多次描写与尿屎相关的景象,更绝妙精彩的是《长江游记》第三节中这一段:
“前一天晚上,我在九江下榻。……其实这也同样是一条水流黄浊的河沟,根本
不见什么“枫叶荻花秋瑟瑟”之类的雅趣。……那么暂且不谈“萧瑟秋风”如何如
何,总以为会跳出一个浪里白条张顺或黑旋风李逵那般的好汉,谁知从眼前的船篷里,却露出来一只丑恶可怕的屁股。而这屁股居然又大胆而(写到这里,请原谅我说话粗俗)从容不迫地向江中拉着大便……”
他为自己不得不使用了“粗俗”的词汇而向读者表达了歉意。这或许不是芥川的本意,而完全是作为“对象”的支那本身使然!这就是近代日本人心目中的丑陋的“支那像”吧。
6.“夜”的多重隐喻
夜空,能引发人的无限的想象,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歌咏描绘的主题。“东方之夜”,曾是西方浪漫主义作家任想象力自由驰骋的一块广大的“疆域”。芥川在《支那游记》中也多处描写了“支那之夜”,这里的“夜”也有着复杂的内涵和多重意蕴。芥川到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与英国友人“琼斯君”出去逛“夜上海”,琼斯说“中国使他快乐,日本给他热情”,一副典型的殖民者嘴脸。“上海之夜”对芥川何尝不是如此?这使他既快乐又充满热情。而杭州的“夜”则让芥川展开幻想之翼,神思飞扬了。然而,这样的“浪漫之夜”却是短暂和脆弱的,它的奇异的光彩让“秃头白人先生”的一泡尿浇灭了。芥川懊悔地写道:“浪漫主义啊,滚开吧!”
在现实的“支那”土地上找不到古典中国的对应物,甚至处处与之相反相悖,芥川的心境不能不转为失望、厌恶、轻慢、蔑视,于是才有了在芜湖“唐家花园”的那个著名的让数代中国人梗梗于心八十年的“判决之夜”:
“那天夜里,我在唐家花园的游廊里与西村并排坐在藤椅里,尽情发泄了一通对现代支那的懊恼和不满,那话儿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现代支那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特别是,要说到文学艺术,嘉庆、道光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而且,国民不分老少,尽在讴歌太平。是的,在年轻的国民之中,也许能看出一点儿活力。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的呼声还缺少巨大的热情,以至于还不能震撼国民的心。我已经不爱支那。我即使想爱她也爱不成了。当目睹支那全体性的腐败堕落之后,仍能爱上的人,恐怕要么是颓唐至极的滥情主义者,要么是憧憬支那趣味的浅薄文人。”
这无异于一篇对中国文明的否定性的判词。让芥川终于感到“紫禁城,是一场梦魇!”在《支那游记》中,不同的“夜”经历了一个“浪漫之夜——审视之夜——判决之夜——梦魇之夜”的流变过程,从中可以寻出芥川内心对中国由幻想破灭到厌恶与蔑视的变化轨迹来。
如果说哲学家靠概念、范畴和逻辑思维来表达思想;那么作家则主要靠形象来说话,即通过创造文学形象(人物、意象、隐喻、象征等)表述对世界的体验和认识。基于这一点,笔者对《支那游记》中的重点文学形象进行了解读和分析。芥川通过“湖心亭”、“文庙”、“支那之夜”等一系列极具象征意味的文学意象的塑造,从历史、文明、精神、生活实态等诸多方面描绘、组合成了一幅立体的、全方位的“支那像”,这个“像”是复杂多面的,而最终是负面和否定的,一定意义上,芥川笔下这个“支那像”与近代日本“支那学家”、文人、政客描摹的“支那像”是基本一致的,这就是近代日本民族的“中国想象”,至少也是这个“中国想象”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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