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从台湾嘉义汉光书局买来余光中的新诗集《天狼星》，一直搁在书柜里，很少去翻阅，以下九则是今秋捡起来的随读随记。

1，余光中的《少年行》以“你是望海的少年，不穿雨衣”的背影吟道：“如果有人倒骑著骆驼//拈花踱过广场的喷泉//如果骆驼竟仰天长笑//笑红了所有处女的脸—”。在钢铁筑起的城市，诗人的少年的眼中满是沙漠的景容，倘说这是他的想象，不如说是荒芜的城中激扬青春的艳梦。

2，余光中听得“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这是孤绝的天灵的呼唤，他用将于幻灭的凄婉回吟：“春天在古堡的废垛上绿着//白卵石在河床上齿齿笑着//清明节，纸钱，黑蝴蝶飞着//情人在公墓里约会//贪睡的死尸也该翻一翻身了//一朵月季花踮起了脚尖//读谁的碑铭”。

3，余光中一弯浅浅的乡愁毕竟还是“浅”些了，纵是“浅”，也是純真赤子的爱慈母。还有“深”的：“元素中来的，仍归于元素//掷母亲于海中，我泪很咸//掷母亲于火中，我血含锐啸...那边塔下的一钵骨灰//一种氧化了的慈爱，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雨季已停止//血在我的心里正海啸//为了另一汪红海的干枯”。

4，鲁迅的《故事新编》开了一通古人的“玩笑”，其实也还是现世的“活”写照。在悠远的过去和焦虑的现在交加下滋生的“荒诞感”也就要余光中《古龙吟》的主题：“头倦了枕在山海经上//额倦了埋在嫘祖母的怀里//五千载一梦炊黄粱，天狼星下//梦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诗人用梦英雄的火来烤地上行走的奴隶，而诗人却不能从梦中醒来，亦加入不到奴隶之列，这就是诗的荒诞和诗人的焦虑。

5，余光中的“四方城的城门朝四方//我的窗却朝北//让七星零落//饰一框长方形的乡愁。”这“乡愁”让“我很冷，很想乘末班的晚霞回去//焚厚厚的二十四史，取一点暖”，这“暖”让他“想起该关窗了吧，把大熊和小熊//都关在窗外”，而他自己却“失眠于爱斯基摩的犬吠//冰山上，该燃起一枝向日葵”。有一种爱，其实并不大也不博，余光中在这里说了出来，是寻根的乡愁。

6，有道是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这只是穿鞋者的经验而已。对行路者而言，余光中就不会停留在如此浅显的经验上：“没有什么比鞋底更了解//左营的街道——问题总是//左脚离地，右脚必留为人质”。于是有了踌躇而行，于是也就发现，在路上，“座右铭是一种谎言镀了金//唯一的座右铭是不要座右铭”。

7，在《大武山》上，余光中的乡愁坠入深渊，他端起弹壳做酒杯：“高梁是忧郁的特效药//安慰愁肠，断不了愁根//一条运河贯通四肢和百骸，唱起//熊熊的赞美诗，赞美燧人氏//当大王的雄风来自西北//我是一尊怒屹的铜像”。他请来韩愈和苏轼，一起“悲来欲溶，愤来欲鼎沸//就这么当风立著，任一枝新乐园//把石像的心事烧成芋灰”。

8，佛有孤独园，在舍卫国。余光中有《孤独国》在“南面而坐，阶前之地大如国”中，“世界走著，我坐著”，将自己坐成一尊者，眼前片叶渡海：“舍身喂虎，把地址寄给地狱//向饿狮的齿缝里寻找信仰？//天使和妖魔的拉锯战//在腰的下面，腰的上面//蔼理斯教授啊你宣布停火吧//肋骨数来如念珠，可以催眠”，入眠“无非是梦，梦花不黏身//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真真幻幻两栖的灵魂”。我从这诗与诗人“两栖的灵魂”中也分明看出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有为”遂成为孤独国的国王，幸运的是，这位自称为“孤”的国王清醒的知道：“孤独为国，比乾坤为大，比葫芦为小”。

9，诗不是诗人的“语言”或者“工具”，诗当是诗人的生命和信仰。余光中的《孤独国》是新诗中极为特别的进入佛境的杰作。向饿狮的齿缝里寻找信仰？诗人如此设问，未必就有明确的回答，或许小乘的苦行就是最好的答案。诚如诗人自言“生意不问禅机//诗的室内乐在心房里扬起//应著肠中的辘辘在隔壁”，为信仰而唱的诗却正要击退“隔壁”的辘肠的煎熬，于是诗的悲哀就诞生了：“诗的悲哀能征服生命的悲哀？//那人的眸中有春天的青睐？//铁树啊，铁树即繁华千簇//一阵秋风，过眼成一梦//满肩落红都化蝶飞去”。伴随着诗的悲哀，我们可以这么说，诗人的悲剧也诞生了，梦蝶是诗，被蝶梦着的诗人却早已被溶进生命中的信仰所占有。我现在还不能肯定的说，这是否适合于作为诗人的余光中，但我敢确信，杜甫的伟大正在于此，因此，我必须感谢，是诗人余光中教会我更深刻的认识了诗人杜甫。

2011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