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

钱谦益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
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
洞房清夜秋灯里，共检庄周说剑篇。

    牧斋此诗，陈公寅恪甚为嘉许，并引入《柳如是别传》开篇以为缘起。此诗作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即明亡之前三年。此年钱柳结缡。柳如是虽曾不幸为烟花中人，交游中却不乏陈子龙这样的热血文士，周游松江期间，尤受陈氏及其好友若夏允彝等之浸染（陈子龙后抗清被俘投水死，夏允彝及其子夏完淳则俱为著名抗清烈士），故本是女中豪杰；而钱谦益此时虽已年近花甲，毕竟是文章李杜，一代雄才，天启年间也曾以谈兵说阵名动京师。故二人洞房花烛夜，不谈情说爱而要检辨庄周说剑篇，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好谈兵并非只是钱柳二人的雅好，明季文人多有此癖，此亦因了晚明时局动荡多变之故。此诗首句之“东虏”，乃指后金。后金自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举义，纵横东北数十年，到崇祯十四年，内忧外患，朱明江山已岌岌可危。明之文人，倒也不全是吃素的，也和今日网上谈兵之衮衮诸生差不多，议国事鼻涕横飞，谈兵说剑不绝于道。中国古代最大的一部综合性兵学类书《武备志》，就在此一段时间由茅元仪辑成。茅氏吴兴人（即今浙江湖州），去松江并不远，是明季在吴松之间，尚有铿锵气在，而不似今日那般萎蘼。

    当然此时的牧斋之有此豪气，是否乃因刚娶了美少娇娘因之要老当益壮一把以投其所好，则未可知。毕竟他的绞尽脑汁讨好美人欢心是有前科的，最典型的就是不惜顶着时俗恶议将柳如是明媒正娶迎入专为她修建的绛云楼中，而绛云楼之用以藏书，又正是柳是所喜欢的。这也正是陈卧子所不如他处。

    钱氏的这个豪气，还很维持了一段时间。这年冬至后，他与柳如是同游京江，过韩世忠梁红玉大破兀术之黄天荡古战场，想像着当年韩世忠于焦山寺设伏、梁红玉披红袍亲执桴鼓使金人终不得渡之往事，抚今追昔，不禁激情澎湃，于舟中一气作了八首感怀诗。从“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馀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到“拥兵大将朱提在，免胄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想这期间，钱柳二人，是颇以韩梁自况的了。应该说，老钱的这股老来意气，一时间还是烧得挺旺的。

    这股气还很维持了一段时期。甲申三月闯军攻陷北京，崇祯自挂煤山，在京的朱明将相之投靠大顺政权者，奔走于道。老钱闻之悲恨交加，连做甲申端阳感怀诗十四首，其中有斥责那些归顺闯王之诗句曰：

满朝肉食曳华裾，殉节区区二十馀。
名谊居平多慷慨，身家仓卒自踌躇。
当年靖难屠忠义，今日捐躯愧革除。
方景铁黄生气在，一回瞻拜一唏嘘。

    然而历史就是那么的嘲弄人！短短的一年后即顺治二年，多铎率清兵攻到南京城下时，正是这位嫌当初京官无骨“殉节区区二十馀”的时任小南明礼部尚书的钱谦益，率领南京城内没随宏光帝出奔的文武百官，出城数十里冒雨跪迎清军入城，《清史稿》中“顺治二年豫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这短短的十五个字，把老钱此前迎娶美人时装模作样鼓起来的那种文骚气花裤衩，一气给扒泄得干干净净净！柳是日夜梦着作梁红玉杀身报国，并期之以韩世忠，而老钱非但豪气尽丧，且连投水殉节的勇气也无，沦为了自己当年所讥讽的最可耻的笑料。蛮某昔日作“金缕曲·柳如是”，有“满腹诗文忧池冷，李杜何堪共守！长恨当年轻卧子，卷黄裙、青眼人归后。无尽夜，付残酒”句，又何曾轻侮了他！

    应当肯定，晚年的钱谦益，受辱清庭后确曾又再次勃发了一把，如他秘密支持小南明和国姓爷郑成功之义举灯。但这大概太半还要归功于那位不惜投水的坚决反清之刚烈妻子。否则以这位一闻剃发令就“头皮痒甚”的文章巨人行动矮子，我真甚是怀疑到底有多少勇气可让他在垂垂老矣之年，反能那般雄起而不要命了一回。

    宋人刘挚说：“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嘴上说得，手上更要做得，言行一致，如合符节，这才是英雄本色。否则若只是下嘴唇包天上嘴唇覆地之一介文人，说起大道理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一要他行动就缩头缩尾草鸡一个，那样真是何止无足观，更是甚为无趣的了！

    我一直不很明白陈寅老以高年瞽目苦心孤诣呕心沥血地去撰写的《柳如是别传》，何以竟要以钱氏“秋夕燕誉堂”诗为缘起。其实柳氏诗作不乏精的，于情于理都宜引她的篇什才是妥切，那样才算不负此三数百年前之一代名姝矣！

    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