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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广錩撰“《敦煌之恋》也荒唐”一文中称:“尤其可笑的是,1909年8月。陈寅恪还只有20岁,根本不是什么‘学界巨子’。当年夏天,陈先生从上海复旦公学毕业;同年秋,赴德国留学,开始其多年的留学生涯。而‘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这句话,也根本不是陈寅恪先生讲的,且恰恰是被陈先生批评的一种说法,事见陈先生1930年所撰《敦煌劫馀录序》。当然,在敦煌学界,把这句话挂在陈先生名下由来已久,《敦煌之恋》的作者想必只是人云亦云、未加深考而已。”
案:“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曾见录于陈寅恪先生《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一文(原载一九三零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壹本第贰分,收录于《金明馆丛稿二编页二三六~二三七)。原文篇幅短小,论述精到,寄意深远,兹尽录如次: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着,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自发见以来,二十余年间,东起日本,西迄法英,诸国学人,各就其治学范围,先后咸有所贡献。吾国学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学著作之林者,仅三数人而已。
夫敦煌在吾国境内,所出经典,又以中文为多,吾国敦煌学著作,较之他国转独少者,固因国人治学,罕具通识,然亦未始非以敦煌所出经典,涵括至广,散佚至众,迄无详备之目录,不易检校其内容,学者纵欲有所致力,而凭籍末由也。新会陈援庵先生垣,往岁尝取敦煌所出摩尼教经,以考证宗教史。其书精博,世皆读而知之矣。今复应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请,就北平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八千余轴,分别部居。稽覈同异,编为目录,号曰敦煌劫余录。诚治敦煌学者,不可缺之工具也。书既成,命寅恪序之。或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其发见之佳品,不流入于异国,即秘藏于私家。兹国有之八千余轴,盖当时唾弃之剩余,精华已去,糟粕空存,则此残篇故纸,未必实有系于学术之轻重者在。今日之编斯录也,不过聊以寄其愤慨之思耳!是说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请举数例以明之。摩尼教经之外,如八婆罗夷经所载吐蕃乞里提足赞普之诏书,姓氏录所载贞观时诸郡著姓等,有关于唐代史事者也。佛说禅门经,马鸣菩萨圆明论等,有关于佛教教义者也。佛本行集经演义,维摩诘经菩萨品演义,八相成道变,地狱变等,有关于小说文学史者也。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首罗比丘见月光童子经等,有关于佛教故事者也。维摩诘经颂,唐睿宗玄宗赞文等,有关于唐代诗歌之佚文者也。其他如佛说诸经杂缘喻因由记中弥勒之对音,可与中亚发见之古文互证。六朝旧译之原名,藉此推知。破昏怠法所引龙树论,不见于日本石山寺写本龙树五明论中,当是旧译别本之佚文。唐蕃翻经大德法成辛酉年(当是唐武宗会昌元年)出麦与人抄录经典,及周广顺八年道宗往西天取经,诸纸背题记等,皆有关于学术之考证者也。但此仅就寅恪所曾读者而言,共为数尚不及全部写本百分之一,而世所未见之奇书佚籍已若是之众,倘综合并世所存敦煌写本,取质量二者相与互较,而平均通计之,则吾国有之八千余轴,比于异国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让焉。今后斯录既出,国人获兹凭籍,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问题,勉作敦煌学之预流。庶几内可以不负此历劫仅存之国宝,外有以襄进世界之学术于将来,斯则寅恪受命缀词所不胜大愿者也。”
此文中,陈寅恪先生提出一时代学术之兴,必因有新材料或新问题,并以之区分“预流”与“未入流”之二种学问。自从二十世纪初王圆箓敦煌石室之发现,挖掘出地下大量之包含从南北朝到北宋之涵盖广略的新材料,再有斯坦因诸流以欺诈之术盗取拐夺,因之流布世界各国,从而在世纪初形成世界范围的“敦煌学”热潮。于此论及我国之敦煌学研究,而引出“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此一说话。后人将“敦煌学乃本国伤心史”之论归之于寅恪先生,亦因由于此。
若单以文法论,则陈寅恪之“有以知其不然”之“是说”,自该是“或曰”之说,即“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其发见之佳品,不流入于异国,即秘藏于私家。兹国有之八千余轴,盖当时唾弃之剩余,精华已去,糟粕空存,则此残篇故纸,未必实有系于学术之轻重者在。今日之编斯录也,不过聊以寄其愤慨之思耳!”之论。则此处之所谓“伤心”,乃是有人以为敦煌所藏之精华既已为人所掠,所遗只是糟粕,即研究之,亦不过是“聊以寄其愤慨之思耳”。寅恪先生之伤心之论,既有此专门之背景,则可圆通。为此他特以其所见八千轴敦煌写本中之八十轴为例,指出其中仍有摩尼教经、八婆罗夷经所载吐蕃乞里提足赞普之诏书、姓氏录、佛说禅门经、马鸣菩萨圆明论等等写本数端,此“皆有关于学术之考证者也”,以之比于“异国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让焉”。先生以此而勉励敦煌研究者,奋发图强,“获兹凭籍,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问题,勉作敦煌学之预流”,从而发扬本国之敦煌学研究。“伤心史”之论之所指,于此甚明焉。
然后世诸人,在引用此句时割裂上下文,因此而有所歧义衍生。今人寄寓于寅恪先生之“敦煌者乃吾国之伤心史”之说,此处“伤心史”所指实与清人所撰之南宋痛史、南明痛史相类。敦煌故什遭强盗劫掠,其所代表的乃是清季末那段任人欺辱之痛史。祖先陈迹,多流浪于异邦,炫耀于他人储室。后世研究敦煌者,反不得不登其门而求索之,忍辱负重之念,哀郢伤怀之心,又如何会少呢?则若割裂上下文,似亦可以讲通。然则或并非寅恪先生文中之原意,亦是明显。
敦煌学之提法及倡行,最初之倡导者当为寅恪先生(见周一良之纪念陈寅恪),其一生更多致力于敦煌学研究,以敦煌写本参证历史,成绩卓著。之所以如此致力,则决不仅仅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学术资料之源也。寅恪先生虽倡导自由精神、独立思想,一生除早期曾为蔡锷先生作过点事外,再无为任何一党一派效力。虽然,其人要是坚守民族禀性之学者(参考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第二章第一节:“宏扬民族主体精神”之考证)。概寅恪既是中国传统文化诧命之人,而吾国传统文化乃民族性特征极强者,文化与民族原为一体而不可分。其治学也,坚守民族文化本体,固持“夷夏之防”,“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即《劫余录序》所批驳“或曰”之论,其目的亦是鼓励后学,发奋图强,“可以不负此历劫仅存之国宝,外有以襄进世界之学术于将来”也。人有所发愤必是有所神伤,寅恪先生之寄意,不是很明显的了么?
故后人讹解寅恪先生之“伤心史”论,虽有以讹传讹之嫌,所传之讹,却不必有违先生之心事。故陈门受业如胡守为、王永兴、周一良等都持此论而不以为忤。小子妄自揣度先贤之心思,实大惶恐焉。若所猜不大乖于先贤,亦是一慰也。
CG,02/18/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