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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平凡的世界》片段(转载)

(2010-01-15 08:27:52)
标签:

晓霞

杜梨

古塔

土梁

孙少平

塔山

文化

分类: 淫雨霏霏(小说故事)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
  于是,两个人出了饭馆,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立在古塔旁的边畔上,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从高处观望,街道、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象小人国似的。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细两条银练,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就在远方的山峦峡谷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尽管烈日炎炎,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东关大桥附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蚁群一般纷乱……
  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
  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来到古塔后面的一个小山湾里。
  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只听见一两声小鸟的啁啾。
  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崂,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
  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年的心在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话。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于这里地势较高,透过密密的杏树林,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
  “终于毕业了……”晓霞“终于”开口说,“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叫他出来一下……”“女同学?叫他?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着那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插嘴说。
  晓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说她的。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男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里。’”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有八根圆柱……’女的说,‘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流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是的,战争,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亚·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纳吉宾。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他说。

 

 

 

  他明天一定要赶回黄原!因为后天,就是晓霞和他约定在古塔山后面相会的日子。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但他还要和她如期地在那地方相会!
  他想起了《热妮娅·鲁勉采娃》。是的,命运将使他重复这个故事的结局。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的生活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巧合”。这不是艺术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人的遭遇!当天晚上,他就到了黄原办事处。
  第二天黎明,他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向那个告别了两年的城市赶去。
  汽车天黑时才驶进黄原城。
  又是华灯初上了。一切是那样熟悉。高原凉爽的晚风扑面而来。市声之外,是黄原河与小南河朗朗的流水声。暮霭围罩着远山,天边有几点星光在闪烁。
  黄原,我的慈祥而严厉的父亲!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我是来这里寻找往日那些失落了的梦?是寻找我的甜蜜和辛酸?寻找我的流逝了的青春和幸福?
  他在东关当年去煤矿的那个旅馆住下后,也无心去隔壁找他的朋友金波。他一个人来到街头,漫无目的地穿行于人群之中。
  一时间思维关于往日的回忆大都已阻断,情感的焦点如焚似地全部汇聚在暮色苍茫里的那座大山之中。
  他立在黄原河老桥的水泥栏杆边,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级古塔没高也没低,依旧巨人一般矗立在那里。可他心中的山脉和高塔却坠落了留下的只是一杯黄土和一片瓦砾……但是,爱情将永存。在那杯黄土和瓦砾中,会长出两棵合欢树来。那绿色的枝叶和粉红的绒花将在蓝天下掺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鹤会在其间成双成对地飞翔……我的亲人,明天,我将如约走到那地方;我也相信你会从另一个世界和我相会……
  晚风把他脸颊上烫热的泪珠吹落在桥头。他伏在桥栏上,看着不尽的河水悠悠地从桥上淌过。岁月也如流水。几年前,他壮怀激烈,初次涉足于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胆怯而羞涩的乡下青年,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艰难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气;同时也获得了温暖的爱情。紧接着,他象展翅的鹰一样从这里起飞,飞向了生活更加广阔的天地。
  在离开这里的一天,他就设想了再一次返回这里的那一天。只不过,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是带着如此伤痛的心情而重返这个城市的——应该是两个人同时返回;现在,却是他孤身一人回来了……
  孙少平一直在桥上呆到东关的人散尽以后,大街上冷冷清清,一片寂静,象干涸了的河流。干涸了,爱情的河流……不,爱的海洋永不枯竭!听,大海在远方是怎样地澎湃喧吼!她就在大海之中。海会死吗?海不死,她就不死!海的女儿永远的鱼美人光洁如玉的肌肤带着亮闪闪的水珠在遥远的地方忧伤地凝望海洋陆地日月星辰和他的痛苦……哦,我的亲人!
  夜已经深了……
  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引进他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城市在熟睡,他醒着,眼前不断闪现的永远是那张霞光般灿烂的笑脸。
  城市在睡梦中醒了,他进入了睡梦,睡梦中闪现的仍然是那张灿烂的笑脸……笑脸……倏忽间成为一面灿烂的镜面。镜面中映出了他的笑脸,映出了她的笑脸,两张笑脸紧贴在一起,亲吻……
  他醒了。阳光从玻璃窗户射进来,映照着他腮边两串晶莹的泪珠。他重新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无声地辍泣了许久。梦醒了,在他面前的仍然是残酷无情的事实。
  中午十二点刚过,他就走出旅社,从东关大桥拐到小南河那里,开始向古塔山走去——走向那个神圣的地方。
  对孙少平来说此行是在进行一次人生最为庄严的仪式。
  他沿着弯曲的山路向上攀登。从山下到山上的这段路并不长。过去,他和晓霞常常用不了半个钟头,就立在古塔下面肩并肩眺望脚下的黄原城了。但现在这条路又是如此漫长,似乎那个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云深处而不可企及。
  实际中的距离当然没有改变。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间。以前没有这亭子,是这两年才修起的吧?他慢慢发现,山的另外几处还有一些亭子。他这才想起山下立着“古塔山公园”的牌子。这里已经是公园了;而那时还是一片荒野,揽工汉夏天可以赤膊裸体睡在这山上——他就睡过好些夜晚。
  他看了看手表,离一点四十五分还有一个小时;而他知道,再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走到那棵伤心树下。
  他要按她说的,准时走到那地方。是的,准时。他于是在亭子间的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黄原城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依次从东到西,又从北往南眺望着这座城市。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他留下的踪迹。
  东关大桥头,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依稀辨认出了他当年曾驻足而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力气的小土场,以及那个搁过破行李卷的砖墙。他的目光“走”到了北关。那不是阳沟吗?他的揽工生涯首先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想起了曹书记一家人。他们的院落被山脉遮挡着,他看不见。但他们的面容依稀可见;想起当初他们对他的好心,至今还难以忘怀。
  现在,他把忧伤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那是他和她多次漫游过的地方。就是在那里,他心跳脸热,第一次产生了想拥抱她的强烈愿望。他想起了他们共同背诵那首吉尔吉斯人的古歌。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他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眼里涌满了泪水,念了这首古歌的第一个段落;而晓霞两只手抱着膝头坐在他身边,凝望着远方的山峦,接着他念了第二个段落……麻雀山下,就是那座著名的常委小院。他们真正的感情交流是从那里开始的。他们曾在她父亲的那个套间窑洞里,有过多少次美好而快活的相会;最后,炽热的情感才把他们共同牵引到这山背后那棵杜梨树下……少平看了看手表,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他站起来,出了凉亭,继续向山上走去。
  他在九级古塔下停立了片刻——就在他们当年共同站立的地方。眼前的黄原城仍然是当年的格局。大街上照旧挤满了繁忙的人群。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世界还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的,生活在继续着。可是,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却在不断地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生活永远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却时时在发生……他从古塔下面转过身,背对着繁华喧嚣的城市向寂静的山林走去。寂静。只有鸟儿在密林深处鸣啭啁啾。太阳垂直地悬在当头,如同火一般炽烈;雨后的大地上蒸腾起一团团热雾。
  这是那片杏树林。树上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只有稠密的绿色叶片网成了一个静谧的世界。绿荫深处,少男少女们依偎在一起;发出鸟儿般的喁喁之声。
  他开始在路边和荒地里采集野花。
  他捧着一束花朵,穿过了杏树林的小路。
  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上了那个小土梁,就能看见那个小山湾了!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痛苦,无比的激动使他浑身颤栗不已。他似乎觉得,亲爱的晓霞正在那地方等着他。是啊!不是尤里·纳吉宾式的结局,而应该是欧·亨利式的结局!
  他满头大汗,浑身大汗,眼里噙着泪水,手里举着那束野花,心衰力竭地爬上了那个小土梁。
  他在小土梁上呆住了。泪水静静地在脸颊上滑落下来。
  小山湾绿草如茵。草丛间点缀着碎金似的小黄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详地翩翩飞舞。那棵杜梨树依然绿荫如伞;没有成熟的青果在树叶间闪着翡翠般的光泽。山后,松涛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吼喊……他听见远方海在呼啸。在那巨大的呼啸声中,他听见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笑声在远去,在消失……朦胧的泪眼中,只有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这个永恒的、静悄悄的小山湾。
  他来到杜梨树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年前的那个时刻:一点四十五分。
  指针没有在那一时刻停留。时间继续走向前去,永远也不再返回到它经过的地方了……孙少平在杜梨树下停立了片刻,便悄然地走下了古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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