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上过幼儿园。
这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幼儿园俗称“托儿所”,孩子没地方去了,托在园里让人照管一下,甚至托管的不叫“老师”,叫“阿姨”。所以幼儿园并学不了知识,上不上无所谓。大抵我的父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我的整个童年被托付在山上。
有时和院里的一帮野小子,有时是我自己,整日在山里疯跑。不是不快乐的。直到六岁了,母亲突然意识到一个女孩子成天这样没规没距不成样子,决定把我送到幼儿园受点教育。
开始是高兴的。幼儿园就在我家附近,每天看见一帮小朋友手牵手在阿姨的带领下滑滑梯,玩游戏,很是羡慕。终于可以成为这一群听话又整齐的乖宝宝中的一员了。直到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进幼儿园,园长指着正在嘻戏的孩子说:去吧,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我看着那群快乐的孩子,突然感觉他们的世界是一个封闭的圈子,与我这个贸然闯入的外来者是无关的!不是不想融入,可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在我和人群之间,我无论如何努力也迈不过去。我对于要成为这里的一分子而感到恐惧万分,哇哇大哭起来,说:不!我不要上幼儿园,我不要!不管园长如何哄劝,也无论母亲如何呵斥,我绝望地大哭着,死活就是不从。无奈,母亲只得把我领回了家。
母亲问我自己的打算,六岁了,总不能一辈子游荡在山上。我说我要上小学。为什么要上小学?大约是因为对其不了解,神秘带来了美感。母亲说,这次你不许再赖了!我点头。
到了教室门口,那种疏离和恐惧感又来了!我害怕群体,害怕融入,我的腿打起颤来,再一次想逃。母亲生气地说:怎么能这样任性?今天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母亲狠命一推,硬生生把我推进门里,推到了人群当中。
我这个无拘无束的山间精灵就这样被迫归队了。不是不想逃,可老师竟然在第一天便宣布任命我为班长,原因是我那著名的品学兼优的哥姐,彼时已开课半个学期,老师破例半途收下我也是因为他们。她相信人品个性都是有遗传的。这“官衔”压迫着我,再也逃不掉了。不但如此,我还得以身作则,以一种积极向上的姿态,带领同学们遵守纪律,好好学习。
从此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干部,成天带领同学们轰轰烈烈“干革命”。每一个风光露脸的场合,都少不了我上窜下跳的身影。这样就算是“入世”了。活泼、乐观、开朗、自信``````时至今日,这是我留给人们的普遍印象。
可童年的离群索居已经把闲云野鹤的个性融进了我的血液里,让我面对任何一个热闹欢快的群体,第一念头便是想逃。我的世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堕身其中,只想一个劲儿往下坠,可我知道不能,我必须把自己从黑洞里拔出来,奋力地把自己推往前台。世人只看我粉墨登场,长袖善舞,岂知每一次的演出我都用了怎样的努力去和自己的恐惧与退缩战斗,就像母亲在我背上那狠命地一推,自己把自己推向前台。
叛逃,回归。我无数次这样循环反复。蹦哒在出世与入世的两端。我留恋闲云野鹤的自由自在,又向往人群的热闹与繁华,我在人群外踯躅徘徊,只等那只手在我背上狠命一推,踉跄着跌进人群,愿意不愿意,也由不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