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曾经,我是一个令父母和老师头痛的孩子,每次考试,我的成绩总是名列第一:语文在榜首,数理化在榜尾,如果某次作文竞赛我偶然失手没有夺冠,便会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相反,如果数理化考试侥幸考上了五十分,我会安慰自己发挥得还算不错。
所有的老师对我瞠目结舌,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对这个奇怪的学生作出恰当的评价,只是摇头叹息,哭笑不得。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起我的前途,一个大学都考不上的孩子能干什么?我说可以当演员,可以当歌手,可以当时装模特儿,可以当作家``````最不济还可以当一个商场售货员——因为我身材匀称,五官端正。
母亲绝望地哭泣,没想到两个名牌大学生养出的孩子如此不成器,他们希望我象哥哥那样考上清华或北大,而我却总是醉心于旁门左道,瞎七杂八不着调。
面对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叹息,我惶恐无助,强烈的自卑感负疚感犯罪感象毒蛇一样咬啮着稚嫩的少年的心,可我就是无法弄清数理化复杂的原理和公式,因为我不知道学会这些对我的生活有何用处。
因为不能令家长和老师满意,迷茫痛苦自怨自艾一直陪伴着少年的我。那个孩子,背着一只长及膝盖的军用黄书包,畏缩地紧贴着墙根,满脸困惑怅惘的“愤青”神情。
很不快乐!
十八岁的时候,电视台招考节目主持人,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前去报考,结果,说普通话连平翘舌都不分的我歪打正着竟闯进了电视台的大门。
站在张贴着主持人名单的大红榜下,犹如周旋于百媚千红之间的浪子终于觅得心中挚爱,就此大彻大悟,誓将电视进行到底,誓为电视主持事业贡献终身!那一天天很蓝,柔媚的冬日之阳暖暖地照在那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上,她的眼睛很亮,小小的脸庞因为虔诚而显出纯净的光芒。
十八岁的初恋,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电视。
采访、写稿、编片、无休无止地出图像和配音,我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白天黑夜地连轴转,忙碌得象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没日没夜,乐此不疲。所有别人不愿干的活儿我全干,经常在播音室一呆三、四个小时,出口播、配专题,播广告`````惟恐活儿不够多,如果提到加班费,便感觉是对心中神圣事业的亵渎。
曾经有人凌晨三点要我去配音,我视为对自己的信任,欣然应允,披衣便走。而晚上八九点钟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刚端起碗便被紧急任务喊召回台更是常事。最夸张的时候,一晚上的节目,除了新闻联播,从节目预告到娱乐点歌到电视专题,全是我一个人在那儿狂跳,忽而严肃忽而八卦,一会儿穿红一会儿着绿,惹得台长大为光火:“电视台是不是除了汪洋就再没有别人了?!”
十八岁的热恋,是如此痴情狂热,无怨无悔。
与此同时,社会回报我的也是巨大的热情:首先是上街人们都能认出你了,有小孩儿拿着本子要你签名,洗头发做美容坐出租对方会拒不收钱``````最让我感动也最有成就感的是观众的来信。当时电视网络颇不发达,我所在地区十三个县市大约有十个县市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我们台。我台节目收视率之高可谓空前绝后,令如今年轻同行又羡又妒,感慨黄金岁月一去不复返。因此,当时的观众来信虽不说车载斗量,也是蔚为大观,而写给我一个人的信几乎当得上其他主持人的总和。其中的肉麻赞美和阿谀奉承之词直可和《天龙八部》里“星宿老仙”的门徒媲美。读书时受尽冷脸白眼的少年,终于赢得了世人的认可和喜欢!我特意挑选了其中最“精华”的部分(也就是滥美之词充斥全文的那种)用一个大口袋“珍藏”起来,以备在自卑感发作时拿出来自我安慰一番——怎么着?就算我浑身毛病满身缺点,就算我数理化及格的次数比贵州的晴天还要少,至少还有热爱我的观众,这就够了。
飘飘然过了两年,开始感到厌倦。不是厌倦电视本身,而是自己的状态。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电视“熟练工”,每天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地进行着重复的操作,麻木不仁,了无新意。
在那些一个人独处的冷寂的夜里,我开始思索做电视的价值和生命存在的意义,重新陷入了迷惘和痛苦中。
难道就这样茫然地碌碌度日,任生活的洪流把自己完全淹没吗?不,必须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沉到河底,还在拼命挣扎,哪怕是浮到水面透一口气``````我得证明自己还活着——我思故我存。
想起被我冷落已久的写作。
曾经,我是那么狂热地希望成为一名作家,我整本地背唐诗宋词,读泰戈尔徐志摩,我趴在那张油漆斑驳的书桌上,每每奋笔疾书到深夜,换来一篇篇散文出现在杂志报端``````
我重新提起了笔。
有一段时间,我主持了一档类似于《快乐大本营》那样的娱乐节目,同时又在写一个长篇。在写作的时候,我穿着睡衣脂粉不施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一天,极度的邋遢和简单,到了录节目的前一天,我便狠命地将自己从写作的自我小天地中拔出来,对着镜子找状态,微笑微笑,然后设计发型,搭配服装,到了现场,便是一个时尚靓丽无忧无虑的娱乐主持人。排小品的时候,我甚至偏好扮演那种俗艳浅薄的大傻丫头,嘻嘻哈哈,没心没肺。
如果说生活是一座大舞台,那么,做主持人是做秀,需要有人欣赏有人关注有人倾慕,在现世里热闹而繁华,而当作家则是置身度外,冷眼旁观,然后用文字将这台戏做最深层的阐述。最寂寞的表象,最丰富的内里。
我穿梭于做秀者和旁观者之间,陶醉于这种极度的热闹繁华和极度的冷清寂寞。
一九九九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紫色情怀》。
因为放了十几张“美女照”(主持人那要命的自恋)而让这本纯文学的作品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更加让一些自视甚高的文学“前辈”嗤之以鼻。然而,这几个作家在看过书之后都真诚地向我道歉,并成为我很好的朋友。这让我感到作家真是性情中人,率真得如此可恨又可爱。
两年前,我决意前往北京,三毛说得好: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我抛开了一切,熟悉的生活环境,亲人朋友以及——我为之奋斗了多年的电视。
为什么离开电视?或许是想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或许是对自己信心不足——毕竟自己已不是十九二十。更或许,是不敢轻易涉入,怕自己的梦想真正幻灭。这些年,在电视里陷得太深,以至有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必须跳开来,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身份,客观而冷静地审视我和我的电视,再决定是否重新进入。
没有和电视台的朋友联系,甚至不看电视,在这座繁华喧嚣的都市,过着隐士般清心寡欲的生活,拯救我的唯有写作。
幸运的是,长篇小说《走向彼岸》、《暗香》相继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并且都登上了各类畅销书排行榜。有一段时间,全国新华书店畅销书排行榜前一百位我的两本书都赫然在列,更有许多不认识的读者在网上发表评论,让我又是感动又是汗颜——原来,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疯子一般不眠不休“堆砌”的文字并不是自说自话,无病呻吟,有成千上万的读者掏钱买回了家,并且真正从中有所感悟,有所共鸣。
渐渐的,我发现自己迷恋上了这种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码字”工作。就象一个工匠,在家中反复地推敲打磨,将一段木头或是一堆泥浆铸造成一件艺术品,整个过程,全部由自己独立完成,不会因任何客观条件的限制而走样。
然而,有意无意间,仍保持了过去做主持人的习惯。比如买衣服时,总偏好那些色彩艳丽,奢靡精致的“华服”,下摆带蕾丝花边的黑色吊带长裙,配足踝极细的小羊皮筒靴,脖子上绽放宝蓝的珠片花瓣,粉色的纱质小外套配精巧的同色A字裙,翠绿鲜亮的中式短袄,袖口刺绣有繁复的玫瑰花朵,这样的服装天生是为上电视和舞台所准备。做工考究价格昂贵的紫的红的蓝的细高跟鞋放在鞋盒里,时不时拿出看看,再犹豫地原样放回——对于独自一个人沉默地在这座城市穿梭的写字为生的女子,并不适合打扮得如此招摇。
看过我文章的人见到我都会大吃一惊,因为我的形象与他们的想象相去甚远,看上去太年轻、太时尚、太不谙世事``````总之太不象一个作家!我纳闷:比我年轻、比我美艳的写作者大有人在,何以我就不象一个“作家”?后来才发现不仅仅是容貌的问题,而是表情!大凡作家无论长得如何,表情总是有些冷漠、清高、桀骜不驯甚而愤世嫉俗,而我的表情却延续了多年做主持人的习惯:甜美,妩媚,惟恐不够亲和。
前段时间时不时有记者来采访我,很久没有对着陌生人说那么多话了,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不达意,当问到个什么问题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等等,让我回家去写出来给你看!多可怕,我竟然不习惯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了。而过去的那些年,我是一个靠说话为生的人!一个小时的直播谈话节目,我只需要一个干巴巴的提纲,便可将几位嘉宾和众多观众调动起来,场上场下一片融洽。曾经兼职做过一档电台的热线谈心节目,有时电话没有及时进来,我就一个人对着话筒瞎侃胡聊,十分钟二十分钟,不假思索更不打一个结巴,常常感觉嘴走到了思维前面,脑子还没想到嘴已先到了。
可如今,我竟然,不能用语言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了!长时间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这种与世隔绝般的生活让我几近失语,难怪有人说只有长时间受抑郁症困扰的人才会选择写作这种凄苦的工作。
我重新打开电视机,看着屏幕上一个个光彩照人的我曾经的同行,久违的感觉迎面袭来:一切都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原来电视一直都在我心里,一刻也未曾稍离。原来,自己从十八岁起把心交给了电视,无论它如何地令自己疲惫憔悴,却终是不忍离弃,无法释怀。
就在这时,电视台做了一档谈话节目,需要一位“女作家”做嘉宾主持,于是找到出版社,于是,出版社推荐了我。
居然如此简单的,我又重新走上了电视屏幕,与电视握手言欢!
2002年的冬天,我坐在飘着雪花的窗前,随意涂抹下新年的愿望:有一个爱人,挣一笔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出几本书,拍几部电视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拥有丰富多彩精彩纷呈的人生!
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身处偏远的贵州山区,每月挣着一、两千大元,为一段错误的感情心碎神伤,所有的愿望都显得那么虚妄,不着边际,天方夜谭。
短短三年,如今,每一个愿望都已经和正在实现。
认识的人都说我“幸运”。
是的。
一个学习不好,屡屡因数理化不及格而将试卷藏在书包里不敢拿出的笨孩子,一个因不会圆滑世故左右逢源而讨不着领导欢心的傻孩子,一个因讨厌厨房和菜场而不会伺候老公的懒孩子,仅仅因为她的一点点业余爱好,仅仅因为她不愿与生活同流合污,自暴自弃,仅仅因为她从不曾暗淡过眸子里梦想的光芒,生活就给了她那么多,那么多,已经超出了她的祈求。
而我看到,来路的那个孩子,在风雨里跌跌撞撞,她始终在挣扎,在毫无保留地捧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尽管这颗心曾遭人猜疑、不解,甚而嘲弄和鄙弃,她却始终坚持,始终努力。
就在此文即将结束之际,一个令人震惊而痛惜的噩耗传来:我大学的室友,一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女孩子,决然地从二十层的高楼上踊身跳下,她说:“我没有勇气面对明天。”所以,她挣脱了父亲相救的双手,象一只纸鸢般飘落,如花的生命就此凋零。
我不能相信,生命居然如此脆弱,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子就这样化作一缕幽魂。人世间就这样让她绝望,不再有任何眷恋。
我抚摸坟上的新土,不能自已地哭泣。我怀想她明亮的略带挑逗的双眸,甜美的笑靥如花朵般绽开,她总是大声欢笑,象一个不知人间烦忧的快乐的精灵,朗诵铿锵而富于激情。可是,她说:“我的心早已是腐烂的苹果,被蛀虫咬得很空。”
其实,我也曾遭遇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灭顶之灾,我曾经每晚需要安定药才能入眠,在一个月内白了一半的头发。我也曾希望有一柄尖刀狠狠刺入我早已碎裂的胸膛,行走在马路上,也希望飞驰的汽车轻轻地一偏,从此一了百了,再无忧愁。可是,我咬着牙坚持,挺过了这一劫,从此便风轻云淡,海阔天空。
因此,将此文献给天下所有在迷茫和痛苦中挣扎徘徊的孩子,也许通往梦想的路太曲折,太凄迷,也许我们常常在暗夜里悲哀绝望地无助哭泣,也许这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想象,怎么飞也飞不高,也许我们都眼中有泪,心头有伤。可是,为了爱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没有资格沉沦,没有资格放弃,我们永远要朝着梦想的地方奔跑,以不屈的姿态,昂扬地在疼痛中奔跑。
每一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写于2005年
(此文本是为去年所出版的长篇小说<与"郎"共舞">所做的序,由于我的室友突然自尽,悲愤莫名,临时换了主题.此文便闲置下来.在此奉上,权做废物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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