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写字(明月来相照)
| 分类: 短篇小说 |

竹林里来了一对喜鹊。它们在我的面前窃窃私语。燕语呢喃,是一件多么年轻而美好的事啊。我看着这对喜鹊,又怕自己打扰了它们,也只能悄步而走,让自己尽量不露痕迹。
它们还是感觉到我了,七分喜气里透出三分羞涩。尤其是那只雌鸟儿。
它们又啁啾了几句,就飞走了。它们勾起了我对青春美好的想象。不由得想起自己青春年月里,那些无知与无猜。
世间,有多少双飞鸟儿呀。它们是怎么相逢的,又是怎么双飞的。经过孤飞的时段里,又积蓄了多少渴望,多少徘徊,多少等待……
二十年前的一个清晨,母亲给了我的一个篮子,要我去竹林里采竹笋。那片竹林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如今我年满十八岁,采笋的年华却已有十年了。我不只去竹林采笋,也去山里采菇。采回来的东西,母亲会放在她送匹素的篓子里,一起挑去定好的人家家里换米粮。我懵懵懂懂地参与着生活,帮助着生活。有时,也会带一群邻家娃子一起出现在竹林里,山里。我的十八岁前的年华,其实也满天真可爱的,有点野,人们都叫我野丫头。身上颇有点牛性。别人家是牧牛,牧羊,我是牧娃,四邻六舍的人们的小孩子,都爱跟着我东奔西跑,帮我采菇,挖笋,因为我牧娃的过程没出过差错,久而久之,我自然而然就是长辈们托付娃娃的人。其实那也不是娃娃啦,最小五岁,到后来,发展到跟我一样大的也有,我们就这样一起成长着。自然,娃娃们后来也有自己挖笋采菇给自家父母卖的。不当令的时候,我们就采别的。
说了这么多,仿佛这只牧娃队伍很大似的,其实也就十来个,而且老是不停地换人,孩子们到了一定的年龄,有点资财的,都会去上学堂,就我等家穷的,才只能以天地为学堂,山林竹林为课堂,拜的师父是草木鸟虫。我这一生呀,要不是因为十八岁时,在这片竹林里遇上了那只玄衣的鸟儿,我也不会象鸟儿一样,在文字里飞翔。我定还是个村姑,只知晒阳,玩闹,等着有人来提亲把我娶了,而不是后来,真的成了村子里有文化的牧娃女老师,真的高挂翰墨办私塾。
那一天呀,我就在竹林里寻找着我想要的小竹笋。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声音可真好听,我想象着是什么样的有学问的人。又听得七弦琴鸣,好生空灵,振荡得竹林仿佛也在唱和。我不觉得听得有些入神了,脚步缓缓地巡声走去。
然后我就看到他了。一身玄衣,坐在白石之上,紫竹之下,盘着膝儿,膝上叠一座古琴,十指弹抹间,那荡人肺腑的音声,充沛着耳鼓。我再看他的颜色,呀,还以为是老夫子呢,却原来是这么一位浓眉龙姿的妙书生,全身上下都是温文,都是儒雅,都是沉稳,他深深沉于琴声的意境里,妙目低垂,十指的轻弹慢捻,看起来那么优美……
我竟然不觉地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专神地听,专神地看,直到他一曲弹完,音声皆寂,仿佛万籁也俱寂了。我与他一般闭目,沉浸在那刚刚的音韵的美好里,只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你什么时候来的?”突然,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睁开眼,便看到了他一双温和却又似灼灼的眼晴。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里面,还有一个白衣的女子,在傻傻地看我!
不对,我才发现,那眼睛的女子,原来是我自己,我突然地脸上就烧起来了,蹦地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我指着他又急又羞:你,你,你怎么这么近地看我!真无礼!好讨厌!
他站了起来了,笑了。啊,天啊天啊,他怎么笑得这么好看,我一霎时觉得一阵清风拂过了我,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又呆了。
只听他说:“好笑,你不坐得离我这么近,我怎么会这么近看你,野丫头!”
却也是哦,原是我自己坐得离他这么近。我的脸更烧了。却奇怪的,他一句野丫头,我心里却十分受用般的,我终究平静了下来。不好意思地,又走到了他的身边,我问他:“这叫什么?怎么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他说:“这叫七弦古琴,伏羲体。野丫头也懂得听吗?”
我又问:“你从哪里来?我从前没看见你过?你是外乡人吧?”
他说:“我是四方游历的人,走到这片竹林,觉得十分惬意。所以弹了一曲。你听出我弹什么了吗?”
我说:“我仿佛看到了闲飞的云朵和旷野间的飞鸟。”
他乐了,“看来野丫头不野嘛!”他说时把琴装入一个绣着字垂着流苏的长袋子里。我知道他想走了,舍不得。便又问:“这是什么?好象是字吧!”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我在他有点惊讶的眼睛里再一次觉得脸烧热的,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看不懂字不好意思起来。
他说:“这两字叫“回纹”,你没受过教育吗?”
他这样直率率地问我,我突然便恼了,“对,瞧不起我了吗?”我说时一甩辫子,转身便气呼呼地走。我跑到一处没人的地方,第一次为自己不懂字觉得羞耻,也因此而落泪。我不晓得他跟着我走了一段路,看到了我的泪水。
几天后,我听说,村子里来了一位有学问的人,准备在竹林里办学楼。村里的青年子弟,都给招去搭竹楼了。
我跑去看。发现在指挥的是他。他跟男青年们一起甩开膀子劳作,又是别有一番不同。我发觉我总爱在那转悠,有一回他看到我了,朝我一笑,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发觉我想跳到他眼睛里的那两汪水里洗一洗自己。心里便乐滋滋的。
效率真高。现在,我站在竹林中的竹楼前,望着那三个我后来在他的教育下,才看得懂的“洗心斋”大字前,我肯定是满脸向往。然后,村里的孩子都给招去读书了,束修只要一片猪肉的钱。我跑去找母亲,说我也想去学。母亲却看着已经十八岁的我,笑了,“阿囡想认字,母亲也高兴,只是,人家窦老师收的都是小孩子。”
我怎么就老了!我满眼泪水,恨不得时光回到十年前。那晚上,我独坐在自己的陋榻上,嘤嘤地哭了好久。
可是,天明的时候,我听到了叩门声。然后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您是绿姑的母亲吗?我来接绿姑到我洗心斋里工读,我需要一位助手,她可以一边帮我照顾孩子,一边跟着我学习。我听说,她是这一带很有能力的牧娃人,孩子们都听她带!”
我霎时觉得整片天空都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乐得想跳起来。
我就这样,跟在了他的身边。从此后,他到哪,我就到哪,他做什么,我都陪着。我白天帮他一起照顾来读书的孩子,有时也陪他一起带孩子们去山野,他还会教他们一套五禽戏,后来就由我来带他们打这套戏法,晚间,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渐渐的,我也会写诗,也会作文。我和孩子们一起成长,跟他们一样努力,竹林里朗朗的读书声,从此成了这个村子里的一片风景。孩子们的野性渐泯,文风渐盛,最爱是听窦老师弹琴,看窦老师舞剑……我常常看他看得入神,崇拜极了,越和他处得久,越觉得他魅力无穷。
我后来,临风也微笑,照影也欢欣,母亲看着我的眼睛却变得复杂起来,时而看到她对我的欢欣欲言又止,最后都是一叹了之。
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离开我的身边。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那是又一个十年后。这十年里,有几茬男子来向我提亲过。大约是我识字了,是窦老师身边的助教了,四围邻乡都有提亲者。我却觉得真好笑,母亲看中了也没办法。就这样,一年年地,我到了二十八岁还没嫁出去。母亲急了,急了也没用。我就是不想嫁,我在窦老师身边日子过得多么好呀,我不想象别的姑子一样,去适应另一种生活,况且,帮助窦老师办私塾,我一天到晚都忙得那么充实。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我该走了。十年了,你的才华也足够你在这里接替我当孩子王,教育你这个村子的孩子们,我该继续出去游历了。
我愕然。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他便用爱怜而愧疚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背起他的七弦琴,就这么走了。我在这突如其来里,转不过弯来,只能是愣愣地看他走远,真到醒过来时,他已经走不见了。
当我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时,我的心头如受针锤,痛不欲生。我跑进竹林里哭了好几天。直到母亲找到我,交给我他的一封信,信上说:“离别是必须的,十年前看到你不懂字的羞恨,又了解到这个村子里,苦人家的孩子都没办法接受教学,我才决定在这里建这个洗心斋,我想让你们这群孩子看到更广阔的天,可以跟富人家的孩子平等而不自卑地相处。你是个聪慧的女子,你也热爱你的这片家乡,热爱这里的每个孩子,这一点,从我们的相处,以及我们与孩子们的相处中,我都看到了。我很高兴,文华没有改变你的质朴,你还是十年前那个可爱的野丫头。我不能不走,不能再耽搁你了,你也该象你母亲希望的那样,去成个家,同时,我也希望你继续我的志向,继续以孩子们付得起的学费来教育子弟们成长。看到你们一个个成桃成李,我心十分宽慰。我自由惯,记得我们相逢时的情景吗?那晚我弹的是《闲云野鹤》,可对于我来说,你是我的明月,照亮了我的心,我因此十年自缚于此,为学堂起名洗心斋,也算做了这一生中颇有意义的十年事业,得你之助,算是颇有成就,如今四邻乡舍的孩子也来了……我出去走走,也许我还会回来,也许不会。你不必等,但不要关了洗心斋。若我回来,希望看到你象那林中的燕鸟一样,找到了你的伴侣……”
泪水濡湿了我的手中信,“傻瓜,你就是我的伴侣,我的燕鸟,你为什么却选择独自去单飞呢?”我这样喃喃地时候,母亲哭着道:“孩子,是我不好,我责骂了窦老师,误你一世幸福,也许才因此,他才选择走的,我太不该了!”
我又怎能怨母亲呢,怪我不野了,怪我于情愫上不野,我,也许老早就该跟窦老师说明我的依恋,我却满足于在他身边,没去想那么多。如今,他走了,他走了……
一想起这个,我的泪水又滚下来了。
这时候,我看到了孩子们。他们在母亲的身后,静静而有点害怕地看我,也许是我的伤悲影响了他们,有一个孩子也哭了,一个孩子哭了,就都哭了。
我不该再这样了……
我从此成了洗心斋的女老师,我承接了他的事业,继续着这个私塾的开办。那一天,我自己把自己的辫子盘了起来。母亲看着时,眼泪又掉了下来了。可是她没说什么。她把那些孩子当了她想抱的孙孙,她也来帮我了。
如今,我走在竹林里,听着燕子呢喃,鹊鸟欢欣,想起我幸福的十年……哎,你怎么还不来呀!
他说,他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我宁可相信他会来。
是的,他会来的。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要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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