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居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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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月色,宗子来寻管清弦谈讲些心事。却见管清弦倚着大明湖畔的假山石正不知在看些什么。宗子悄悄地探寻过去。管清弦竟毫无所觉,仿佛一个湖边的塑像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一只手肘架在那湖边的山石上,微侧的脸,却是在专注地看什么。
宗子顺着她所朝向的地方看去,见对岸有一盏明灭的灯火,却是暗香居,原来泊楼所住的地方。想那泊楼自一年前向管清弦的父亲请辞了管府幕僚之职后,就无去向,这暗香居也从此空落了。此刻怎有灯火。宗子忍不住说:“清弦,莫非泊楼回来了。”这声音蓦地而来,却是吓了管清弦一跳,她按着胸脯回过头来,见是宗子,那眼中的责怪之色方消去。这才发觉自己久撑在假山石上的手有些酸了,她揉着手肘闷闷地道:“我也不晓得哩,也不知怎么这暗香居里突然有了灯火,我也是傍晚时无聊,行着行着就到了这大明湖边,却意外地发现暗香居突然有了灯火,正在这仔细观瞧呢!你来了也不说一声,突然开腔,却是吓到人呢。”
宗子便笑着道歉:“可不是,我也是看到灯火才不知不觉开了腔,倒真是吓到你了。哥哥向你道歉。”说时深深一揖。又道:“你怎么不去暗香居看看,却在这里隔湖观望,这远距离,天色又暗,要不是有月色,我还真有些担心我看不到你就在这园子里呢!”
管清弦却莫来由地脸上现出些为难娇羞的颜色,“人家怕泊楼真在那,不好意思去。再说,也没听说泊楼回来,万一是别人呢?”
宗子是知道泊楼为什么突然请辞的,当日泊楼也是在这大明湖边,向管清弦求的婚。可惜,管清弦却很明白地拒绝了他,泊楼第二天也就走了。管清弦拒绝的时候很绝决,可是失去一位好友,也很懊恼了一段时间,她嘴上不说,宗子却明白,管清弦还是很重情份的人,一年来,心里头肯定还是念念不忘的。本来,宗子,管清弦,泊楼三人是管府的铁三角,出入总是为伴,从不稍离一人,就因为泊楼动了那心事,这三角就散了,剩了宗子还在如影随形地跟着管清弦,到底心里都因泊楼的离去有些缺漏。要是,泊楼真回来了…… 宗子便说:“要不,我去看看。”
管清弦便迫不及待地点头。
宗子于是举步向暗香居走去。步子越近,心里越犹疑,暗香居里居然传来一阵阵的深闺女儿爱用的檀香,泊楼好象向来不喜有香,喜欢的只是天然的草木清新之香。所以,他的暗香居除了绿色花卉,再无其他,只拾掇得十分干净素雅。这檀香……
暗香居的门楼上饰有春时长得很旺盛的蔷薇,应节的时候,那蔷薇花开得真是如火如荼,所以,人们背地里又叫泊楼的暗香居为暖香居。也不知为什么泊楼偏给起名叫暗香居,这居里也梅花呀。宗子初来管府的时候,也多次问过他,他总是不说,后来才知道管清弦有绿萼华之称,又目睹了泊楼对管清弦的痴情,才明白了这暗香居之名也有所寄意。便觉得泊楼表面潇洒倜傥,实则也是个痴人。
此时,宗子轻轻扣动暗香居门上的铜环。只听里面却传来一声呖呖莺声:“谁呀!”
宗子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门却伊呀一声开了。月色里,一个素白的身影纤纤弱弱的,就出现了,光从她的背后映射出来,宗子有些目眩神迷,这素娥般的人物,袅袅的月殿仙娥,她是谁?
待到把她看清时,又觉得有些面熟,只见她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明净,上下眼睫毛是那么秀长,映着水汪汪的眼睛,真是动人心魂。“您是?”又听她纤纤弱弱的问询。宗子方回过神来,深深一礼,道:“姑娘,在下是管府的宗子,只因看到暗香居灯火通明,以为是故人回来,只不知姑娘何以在我朋友这出现。”
这女子轻轻地呀了一声道:“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宗子先生,快请进。”把宗子引进暗香居的画堂里坐下,便去捧了一杯茶来。宗子在她忙碌的时候看了看暗香居的四围,格局已变,画堂里焚着檀香,不再是过去的暗香居模样了。
那女子把茶捧与宗子后,也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自我介绍道:“在下婉眉春,是泊楼先生的弟子。泊楼先生怜我无依,将我收归门下,并遣我来管府暗香居居住。我听泊楼先生说过,宗子先生和管清弦小姐是他的铁三角,早想拜访,只因初来乍到,万事还没备足,想不到宗子先生却先行来了,只不知管清弦小姐如今怎样?泊楼先生嘴上虽很少提到管清弦小姐,可我知道,管小姐在先生心里的分量是不小的。”她说话的时候,那纤尘不染的脸上始终含着淡淡的微笑。一身素衣,肤质又白得象似透明的她,真象个冰雪人儿一般的在烛光下有点魅惑人的魅力。
宗子收敛心神,道:“宗子今晚正是奉管清弦差遣而来……”
他们在这暗香居说话时,管清弦却还在大明湖的假山石边站着。天空上的月亮刚走过十五,正缓慢消蚀。管清弦举头望明月,不由得轻轻地一叹,人世间很多的感情,不说白,还似月儿渐向圆去,说白了,就是月儿渐向缺时了,此事古难全。
她衷肠微恻恻,便从腰间取下碧玉箫,幽幽地吹了起来。
宗子和婉眉春讲话时,突然听到她那幽幽的曲调,不由得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便听到婉眉春道:“这箫音充满了惆怅与婉转的思念,莫不是管清弦小姐在吹奏?”
宗子微微一笑,“是的,是她在吹。”
婉眉春又侧耳听了一会,“人说管清弦无情,我却觉得,她的情深得很呢!”这是她幽幽的喃喃,在宗子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他不由抬头看了婉眉春一眼,婉眉春的眉毛真美,如新月一般弯弯的,映着眉弯下的那一双笑起来也弯弯的眼睛,真是很妩媚的样子。这女子的相貌,和她那纤弱如轻云的身姿又不一般,整体看,她有些清寒如月色,细看她的眉眼,又仿佛春天的煦阳一般温暖。真是个奇特的女子,怪不得泊楼会接受她为弟子。
“我听说管清弦虽人称为绿萼华,实则长得艳如牡丹锦绣,真想有缘一窥。”婉眉春又含笑轻轻地道。
宗子捧茶喝了一口,“会有机会的。”
机会很快就来了。当管清弦听说暗香居居住的是泊楼的女弟子,她也很好奇。于是她让宗子下了一帖,邀婉眉春流云阁里共同品茗。
那日的流云阁里虽说温暖,外面却不巧地下起了雨。当管清弦在流云阁的走道里看到婉眉春一身白衣,手撑油纸伞走在雨帘中时,不由得也有些沉醉,这纤弱的女子走起路来,袅娜得如弱柳扶风,其韵典雅,其情曼妙,尤其眉眼间的容色,竟让人想到如诗如画!
婉眉春透过雨帘看她时,这一身华丽的秀服的雍容女子分明就是牡丹的化身,而且还是牡丹花中的极品。她就那般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她每走前一步,便觉得感觉变化一层,这是一个十分耐看的女子,她的品性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庄重中又有绿萼华脱俗的轻灵味道,很奇特的组合,也不知上苍是怎么塑造她的。据说,管清弦如今年纪已近于不惑,江湖中受尽千锤万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所谓的玉的雕琢之功?婉眉春没来由地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一瞬既逝,又是温柔的模样。
“婉眉春见过管小姐!”走进流云阁,婢子们收去了她的油纸伞后,她便走向管清弦,轻轻地一个美丽的万福。
管清弦伸出一只右臂扶起了她,走得近来看她,一股檀香幽幽,颜色更剔透晶莹,好一个美人儿。就是这檀香味,管清弦不是很喜欢。她思念泊楼身上的草木清香,原以为他的弟子,也当如他,却是这般的。她有些小小的失望。但很快还是被婉眉春的模样儿吸引住了,牵着她的手往客堂走去,一路感觉着她的娇小玲珑,与她相比,管清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高挑了。
宗子并没有来相陪,于是,一个灯火摇曳的客堂里,就两女子相对。
雨在阁外唱出夜里明亮的清音,如歌。两女子先是静静地听着,接着是相互把盏,微呷一口,婉眉春才又弯着眉眼儿幽幽地笑,道:“管小姐果然美丽非凡,难怪我师父谈起您来,每次都是很不一般。”
管清弦淡然一笑,道:“我和你师父一别经年,也没通个音讯,不知他如今怎样。”
婉眉春道:“师父是云鹤般的人物,又因好歧黄之术,总恋在苍崖翠山之间,我一年来也只见过他两三次。听闻师父和管小姐以及宗子先生,从前也是有名的铁三角,形影向来不离,突然散作轻云,两处不相逢,真让人喈叹。”
“他是怎么收你为徒的。据我所知,他不是个喜欢与人相近的人。”管清弦却改了她的话题,一边喝茶,一边抬眼问她。
婉眉春只好道:“我是在河洛边逢着他的,那时我独自游春在河洛边,不想失足落了水,被他所救,也是有缘,我与他都懂歧黄术,又同在长安城外的乡镇上为那里得虐症的人治病,我十分欣赏他高超的医术,便请求拜他为师,也是那时他身边需要人手,就接受我了。拜了他为师后,我跟着他走了两三城市,他又觉我累赘了,于是打发我来暗香居,说是这里有他许多的医书,正好可以让我静心攻读,于是,我就来了。”
“原来如此。”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婉眉春说着又是一笑。饶有兴致地观察管清弦的面色,管清弦却是十分平静的模样。婉眉春便又道:“管小姐希望我师父回来吗?”
这话却问得突兀。管清弦还是作了回答,“他要回来,自会回来。他不想回来,我也不想强求他。”
这话象还是有些凉薄,所以婉眉春有些一怔的模样。低头假装喝茶,管清弦的眼角却发现她有些微微手颤。管清弦恍然有些悟,还是有些莫明惆怅。
两人稀稀落落地说了一会话,大多时还是听雨声。管清弦请婉眉春用了膳,才差人送了她回暗香居。宗子第二天来看管清弦的时候,看到管清弦若无其事地在书阁里临募卫夫人的字帖,宗子也没说话,只是走去琴台边,掀开琴布,抚起琴来。要是照往日,泊楼定是在另一边的窗边吹笛,管清弦则运着笔,写出龙飞凤舞的字……
三缺一,真有些遗憾呢。
暗香居里的婉眉春侧耳听了听那琴音,是一曲著名的《梅花三弄》,婉眉春听得有些入神,隔好一会,才拾了一根檀香,扔进了香炉里。她不知道泊楼不喜欢什么香,只喜欢草木的清新空气,她只因为自已觉得这香好,便以为泊楼也会喜欢,人,总是这般一厢情愿的。
泊楼到底没有回来。暗香居里的檀香焚了三年,有一天终于也香息了。宗子再来扣门的时候,只见门虚掩,婉眉春带着她一身的婉约与春暖,去寻她的泊楼了,她不奈苦等,三年来倒是把医书都看完了。只是她这一生,却也再没寻着泊楼,泊楼象她说的云鹤一般,飞到云天外就不回来了。只有暗香居,一直伴在管清弦的左右,管清弦没有走近过它,它花谢花飞自由自然,宗子的脚印在那走了两三回,终究也不去了,他只随着管清弦,象她不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