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幕降临，一勾月色照江天。临水，一座小楼，她在灯前听笛，品茶香。

　　一条鱼跃出水面，荷花荷叶依依排开。“好姐姐，我来也！”随着水破之声响起，莲花荡里，出现一位银衣的少年。月光下，他踏着田田荷叶而来，而她，尚未知觉。

　　她只是在灯下凝然闲思，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少年口中的姐姐，应是她吧。要不然，他也不会来到窗前，临窗观望。少年的脸上满是童子般快乐的兴奋，他象是久锁的人儿，突然被人放出了家门，可以直奔自己的所爱。便鸟儿一般。

　　只是月儿照他于窗前，不觉有些宁和中的痴。

　　才见她研墨，持笔，铺宣，镇纸，而后疾笔，口中轻吟：“银兔东来，水映楼台楼带月，一江碧意掩莲台，宝鉴未曾开。　我持毫管涂沧海，问讯玉龙安在？怎当他一片金皑，却向广寒栽。”词寄的是《忆余杭》，词意颇有些惆怅，是谁惹了她的相思？

　　少年不觉更痴痴，实爱她笔下词意。这玉龙，到底是谁呢。莫来猜，莫来猜，怕也只是文彩。少年自问自答，却没来由地一笑。这一笑，惊动了她。“谁？”只见她回头，眼光正与少年逢。她是一惊讶，手中笔坠，就要污着春风词笔下的纸宣，少年赶忙如电一闪，接住了那笔管，人已到了她的身畔。

　　“哎呀，你，你是何人呐！”她往旁一避，闪在灯后，广袖垂帘半遮面，便是一问。

　　少年忙道：“姐姐莫惊，我是碧波村人，常来这濠江畔看月下渔景，赏月下荷馨，因姐姐常临窗诵词，十分喜欢姐姐词意，我也不是坏人，本不想惊动姐姐的，不想今夜不小心，让姐姐知道我了。如果姐姐害怕，我这就走。”见她没有挽留意，少年就走出了这小楼，她却来到窗前看他走出来，心里着实觉得这银衣少年有意思。少年走到楼外，回头看她，正与她的目光又相逢。便是微微一笑。少年的笑容纯真俊朗，没来由教她开了口：“少年，不如就在这月下，陪我谈词可否？”

　　少年一乐，急急地点头。她于是走出楼房。银月如勾，柳帘成垂。她依着柳下的青石坐下，看眼前银月清辉下的十里荷香，月色下的荷，染着蓝辉，十分幽静意趣。

　　少年打破沉静，吟起她刚刚那首词来，“银兔东来，水映楼台楼带月，一江碧意掩莲台，宝鉴未曾开……”

　　她脸上微微一笑，“想不到，你竟记住了。”

　　“当然记住了”少年有点自豪，还是忍不住问：“姐姐词中的玉龙是哪个？”这却唐突了些。她不觉抬头看他一眼，道：“没有实在讲哪个，只是心中一个印象，借词问出来而已。”

　　“我也猜只是姐姐的文彩，实不见姐姐有其他过往宾朋，这江畔，姐姐似乎跟我一样孤单。”少年有些直白。

　　“你也是孤身一人么？”她问。

　　“是啊，这万里清江，只愚人一个独在。”少年说时似有深意地观她一眼。

　　她却没听明白，只是对着轻轻摇荡的荷叶道：“江楼独居，惟以词寄意，消磨时日。今日也是有缘。还要谢你记了我的词。竟有知音，我实在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她没有尽说明白，少年却是高兴的。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隔了一会，才道：“姐姐不嫌弃，收我当个书童如何？”

　　这话却教她有些不自在，“孤男寡女，纵使有清风明月，紫荷碧水，也怕人猜。”

　　“怕甚来，咱们只在月下，又不去房里。这满江都是我们可以歌旅之处。”

　　“既如此，每当夜幕来临，欢迎在此与我品词。”

　　少年乐得直点头，于是，两人摊开宣纸，论起词来。流光就这样一夜夜的流走。月，从亏到盈，又从盈到亏。勾华带水，圆轮驰梦，直到那荷花消褪，渔帆片片，银鳞成醉。

　　有一天，少年终于开声了，问她，“姐姐，难道不想知道少年从何来吗？”

　　她说：“从天上来吗？”

　　少年摇头。

　　“从陆地上来吗？”

　　少年又摇头。

　　“那是从江上来？”她终于笑着道。

　　“是。”少年认真地看着她。

　　“你难道也是一条鱼？”她又笑而问。

　　少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她道：“我想起了你的到来，仿佛有些月下的张珍与鲤鱼的意趣呢！”

　　少年打趣道：“那么，姐姐是鲤鱼？”

　　“不，你才是鱼，我是张珍。”

　　“啊哈，原来姐姐姓张，名珍。”

　　她掩嘴笑，“你是鱼，却也非鱼！”

　　“你怎么知道？”少年严肃起来了。

　　“因为我是钓鱼人，却也不是真正的钓鱼人。”她又说。

　　“你……难道你知道了？”少年说。

　　“我知你说是这江上的小鱼儿，其实你来自海上。我记得数年前，我在海上的无情岛上遇见过一条玉龙，那时候，它在无情岛上兴云布雨，很是快乐。后来离开了，我就来到了这清江边，真想不到，这么有缘，你又来了……”她说明抬头看他。才觉出少年其实满高的，竟要比她高出一个头，只是体形偏瘦。瘦小鱼。她想时自笑。少年便问：“笑什么，得意吗？”他有些不高兴，一下子被她看透。

　　“才不得意呢！只觉得好玩。你这孩子，不是扮玉龙，就是扮鲲鹏，心颇野颇大的嘛，却老这么爱骗人！”

　　“我可没骗你。我只是怕吓着你这个‘凡人’！”少年说时嘟嘟嘴。他实在也还是个孩子。爱赌气的孩子。

　　“我这凡人，却引来一条鱼，还真是了不得了呢！”她说时又坐下，轻轻说出一句：“一个凡人，掀尔心潮千万丈。鱼龙也为吾来追，婉转近娥眉。莫说平地无祥瑞，几阙水龙吟萃。半张宣纸扫寒卑，光耀有门楣。”

　　“哈，你倒自负了，不谦卑！”少年似责还喜。

　　她也只是支颐一笑。见玉宇澄澈如昼，心也如水。

　　少年借着月色却真吟起了那首潘阆的《忆余杭》：长忆西湖，尽日凭阑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数行惊起。别来闲想整鱼竿，思入水云寒。

　　夜静更深，她只觉这声音十分清亮，仿佛又是故意在刺激她似的，少年回头看她，她却喃喃吟着这潘词：“别来闲想整鱼竿，思入水云寒，好词啊！”

　　夜静了，只有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