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一五年的春天。我应表姐之邀，从杭州专门赶往了北平。那时候她正新婚，因的夫婿是商人，总也聚少离多，她的心里十分寂寞，又听说我离开了女子学校，正赋闲在家，便托人捎来邀请函。我也是百无聊籁，于是整顿衣装，颠连北上。

　　表姐嫁的丈夫据说是丝绸界的大享。她虽说是正室，家里的小妾倒也还有两三个。这在接受了新思想的我来说，真的有些觉得委屈了她。在我，我是更想比翼双飞，而不想凭空多出几个人来了。可是见到表姐的时候，她却一脸淡然，精神奕奕。那两个小妾我谋了几回面，都是一个照面打个礼，就各自走开了。我总觉得她们都没有我表姐素雅好看，象是来自比较低层的阶层。后来听老妈子说起，又多少有些怜悯她们，原来一个是天桥唱大鼓的，一个是戏园子里唱戏的，都被姐夫看上了，硬给要了来，却不给正室名份，只给了妾名。那唱大鼓的据说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所以不是很乐意，怪不得我见到她，总觉得她眉隐间有些怨，有些恨。表姐对她们很冷淡，几乎跟我这个外人一样，也只是见面相互答下礼，便各管各的。表姐对她们象是采取了无为的管理方式，即不太见待，也不太无情。总是遵循了她一定的原则的，每月的月钱照发，只要她们相安无事就好。
　　好象在姐夫的权威下，这两小妾也还安份。
　　姐夫却是常常出门的，我在那住了近月，约略才见过他的影子闪现在园子三两次，最早一次他倒是礼貌地来见了见我，说不上两句客套话，便又出去了。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比表姐大了足足十五岁，谈吐倒是亲和，相貌却够不上英俊！
　　好几次我问表姐怎么跟他遇上的，表姐也只是静静地象是沉入了某些回忆。我是隐约知道表姐是因为去游他建的逸然园而遇上他，次日他就差人上门提亲了。家里人因为他的地位金钱，很快就答应了。表姐也就这样嫁了过来。只是这人奇怪。先娶妾，再娶妻的都有。我倒是对他这点满感兴趣的。

　　在表姐家的日子闲逸而安然。每天早上起来，就陪表姐吃饭。而后一起品茶，做做女红，高兴起来会把茶具搬到园子里去，晒着太阳说说书。就是有点闷，表姐从不带我出门，我倒十分想出门，感觉表姐如今是安于在金丝笼里做金丝雀的，只一回，我看着表姐夫为表姐买的一只笼子里的画眉，听着那画眉的声音，说了声：“是鸟儿都想在天上飞呢！”只是无意的一句话，表姐却突然在一边落下泪来，被我看到了，我吓一跳，问她怎么了，她却说是沙子迷了眼。于是，我隐约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隔了两三天。那天是清晨，我刚起了床，在镜前梳妆。表姐喜滋滋地进来了，我从没见她眼睛里的光芒这样亮过，她拉住我的手说：“好妹妹，快梳妆打扮，爷今天要带我们去广圣寺游玩呢！”我听了也高兴，“真的？”于是由着她为我添了些妆。自己赶忙也找出新衣来穿，一边穿时，一边发觉表姐今天的妆扮也轻快，就一个梳得油光透亮的髻，斜插了一朵明黄的牡丹花。再加上一身轻黄的凤仙服，好轻盈秀丽的模样。我选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袿子，里面衬淡蓝衣，下面是黑色百褶裙，梳两条辫子，表姐直说我清新温厚得可爱！我却羡慕表姐那样天生丽质，不着脂粉的脸宠呢！

　　我和表姐走出大门时，早有三辆马车在那候着，姐夫已经坐在第一辆上，看到表姐就下来了，亲自把她扶进了第二辆车，我自然是跟着坐进去的，觉得表姐夫很疼表姐的样子，表姐今天看他的眼光也娇媚温婉得很，仿佛有感激的成份在。表姐夫又坐回第一辆马车里去了。后面那辆载的是两位姨娘！
　　广圣寺就在西北角，依山傍水的，占地极广。一条清江象护城河似地绕着它。我们必须下马车，坐渡船过去。表姐夫却只送到河边。看着表姐和我以及那两妾一起上了船，又叫了几个小厮陪着。嘱咐道：“好生看着大娘和两位姨娘，小心些，有什么事我要你们的脑袋！”他这句话也霸气，我不由看了他一眼，正好碰上他的眼光。他却又是含笑着对我说：“小姨子，好生看着你姐啊，我可把她交与你了！”我因这句话忽觉得责任重起来了，也只含笑点头。
　　于是船渡我们向广圣寺游去。清风中，见姐夫坐了马车，转眼消逝了。
　　表姐象是出了攀笼的鸟儿一样，突然变得很娇媚起来了，一脸的快乐，脚步也轻盈。我才知道她盼望出来走走很多时了，只是因为表姐夫的不允许而已。这表姐夫也真奇了怪了，这样限制妻荆们的自由的也有！那两妾也是高兴，加上广圣寺景色真的十分美好，绿意幽径里，各色花在这春天里开得正好。佛寺也庄严。我们一一礼拜了各处后，便由一佛子引着各处去游玩。听着佛子一一解说。自是十分有趣的。
　　后来方丈因的表姐夫的关系，也格外亲待些，安排我们在一处幽静亭台处用午膳，还有极上好的茶水喝。两位姨娘高兴起来，也各自唱了大鼓，戏文，相处得也是融洽。至于闲杂人等，似乎被那几个小厮给隔离了去，总觉得姐夫象是怕人见到我表姐似的！一天时光却很快过去了。到底相安无事地回来了，表姐和两位姨娘到此也疲乏了。只我是走惯的，还真有点不满足呢，真希望明天还可以来，因为有些景点还没游到呢！可是跟表姐说时，表姐也只是含笑摇头，说了句：“我知足了！”就回去休息了！
　　那唱大鼓的姨娘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象是也意犹未足，不免有些惆怅地看着我，“咱们这是大户，又遇上他那主，也是的，有这一天的快乐，也该知足了！”
　　我真不知他怎么会让这三个女人这样听话的。但觉得女人依附也是脆弱！日子却又开始变回原来的，又是品茶，做绣，下棋，说书……日子象流水一样。我渐渐有些想回南方了。可是当我去跟表姐说时，表姐却极楚楚可怜地要我继续陪她，我倒不好意思非走不可了！
　　不久后出了件事，那唱大鼓的姨娘终于忍不住了，有一天夜里悄悄去见她那位青梅竹马的情人。事发在盛夏的一个夜里，那天晚上我被吵杂的人声吵醒了，看到花园里尽是拿火把的人。正在那捉摸着什么事时，表姐给几个丫头掺进来了，脸色苍白徬徨不说，还有泪痕，象还有恐惧。一进来就抱住了我，我感觉她那娇弱的身子在颤抖，我连忙扶她坐下，给了她杯茶喝。问她怎么了，她只不说，倒是旁边的丫头说了，“三太太没了，刚下了猪笼，给沉了！”我闻言真是大吃一惊，只听表姐颤抖着说，“他，他，他就是这样狠心的人！我劝他没用！”那晚上，表姐随着我睡。表姐夫也没来烦她！
　　从此后家里两个女人更安份了。后来我又约略知道，原来他不是没有娶妻的，他的第一任妻似乎也出轨过，也给他沉了，此后他便只纳妾，不娶妻。想不到见了表姐，却一下子娶为妻了，也不知什么原故。
　　我陪了表姐一阵子之后，表姐怀孕了。家里人来人往都为她安胎。他也常居家了，似乎十分重视表姐。我于是辞请回了南方。十个月后表姐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后来又听说表姐夫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不但丝绸，还有瓷器古董。接连又纳了两个妾。我后来也没怎么关注表姐的事了，因的我受了聘，去了女子学校教书。
　　后来便是不段变化的军阀。到底跟我这个平凡女子没什么相干。六年后，有一天我正在校舍备课时，来了一个人，是表姐差来的，说是表姐夫病重，表姐要我去帮忙。我只好请了假，再次北上。
　　才知道表姐夫不是病重，是因为参选政治要务被刺了，生命垂危。他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多月后，终于不治去世了。表姐突然便象变成了一位坚强的主妇了似的，只是那些妾侍关于财产的事给她不少烦恼。她到底撑下来了。几个新来的妾侍她分别给了她们财产，就打发她们各自去了，只有那位唱戏的，似乎跟表姐关系不错，不愿走，留了下来。她帮忙照顾着两个孩子。
　　女儿家当家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好是表姐似乎也不是那真的十分柔弱到无用的人。但觉得她一夜之间成了另一个人。我陪了她几个月，看她把一切弄上手了，才又请离开。离开那天的前一夜，表姐打开了一个檀香盒，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分明就是表姐的模样，可是表姐淡淡一笑，说：“这就是他的前妻！他一直珍藏着她的相片，尽管他因恨弄死了她！他走的时候还叫着她的名字！”表姐说着时流下泪来，“我渐渐明白他，所以我愿意为他守……”
　　我无语了。搞不清楚这种爱。人说有恨是因为有爱！人真是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