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易逝,转眼又过了一月光景.天却大寒下来.杨羽纤的衣着打扮却总似比现实少一节气,总显得单薄难御寒风.张韵柳几次三番送衣物,可惜皆被婉拒.她以衣裳太过光亮,恐惹外人疑猜为由,说得张韵柳只好作罢,她知道这又是姐姐的自尊在作祟,内心很是难受.后来,还是颖灵高法让她接受了一件半旧棉袄,张韵柳的心才放下来.
这一日,在张园东边一座栽满各色秋菊的楼前,迎风边整理着屋里的物事,边忍不住问道:"小姐,我真不明白,镇中这么多位莺莺燕燕,你皆不看在眼里,不与她们为伴,为什么独独对杨姑娘另眼相看?"
张韵柳其时正坐在自家楼台看着门外一株待放红梅稍有所思,闻言叹道:"也许就因为我人有缘吧!现雯,她确实与众不同,你看她周身上下,一股沉静的书香气,这是与这镇里的姑娘大不相同的.还有,她的神情间总有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意韵,让她显得神秘而典雅.她太独特了,虽说好的长相也许不是最上上之品......"迎风插嘴道:"我看她不如小姐漂亮!"张韵柳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不许这样子说,长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修养,是心灵,是一份由修养心灵造就出来的浓厚的气质,我爱她那份气质,使我油然而生敬爱之心,这是我自身所没有的.我总觉得我太柔弱,没什么主见,哎!有时候我真觉得我连颖灵民不如了.一辈子被呵护,多没意思啊!我就想也象杨姐姐一样,受点苦,反倒有意思多了,也省得成天呆在这意韵楼,寂寞得要死!"其时颖灵自外面端一盆花草进来,闻言笑道:"小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这么好的环境,又是老爷夫人的掌上珍,吃穿不愁的,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你却偏要支过杨姑娘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快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竟说起这样的混话来."说完便来探张韵柳的额头.韵柳又气又觉好笑,"别闹了!人家只是感而发而已."颖灵嘻嘻一笑,转身又忙她的活计去.
而这一刻,杨羽纤正在自己的草屋里用炭枝在一本书册上写着什么,那竟是一首诗,一首有感而发的咏梅诗.诗中写道:"又是一年霜雪时,蓓蕾初绽古虬枝.万芳皆败她独傲,霜雪相侵色不尧."诗笺还未写完,门外便传敲门之声.杨羽纤停笑问道:"谁呀?"莫大娘在外道:"是我啊姑娘!"杨羽纤忙起身开门.大娘进来,脸上神情甚是焦虑.杨羽纤问道:"大娘,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大娘叹道:"我有个小儿子在邻镇私塾里读书,眼下将过年,塾里先生让他们回家与我们团聚,今天他就要坐船回来,可我忙不开呀!姑娘,我没办法去接他,不接他时我又不放心,所以,想请姑娘代我到涪水码头接我那小儿,行不行啊?姑娘!"杨羽纤连忙放下炭枝,道:"我这就去,你忙你的去吧!"大娘便千谢万谢地走了.现在,杨羽纤急步走在前往涪水码头的古道上.镇的人们很少看见这位神秘的姑娘,不免纷纷多看她几眼,杨羽纤被他们看得不由有些儿局促不安,苍白的脸蛋泛起了红晕,她只得埋首疾走,以期早点走到码头.
不幸,就在转往涪水边的过道里,她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手里的大包小包顿时被她撞得纷纷往地上跌.杨羽纤吃了一惊,一边说道:"失礼了!"一边俯身帮对方捡拾东西.对方也回道:"不不不,是我失礼.没关系的."听声音却有些熟,抬头一看,双方都有些发呆.
"是他!"
"是她!"
眼前人竟是采药郎.采药郎愕然后又裂嘴一笑:"嘿!你好!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啊!"这话却教杨羽纤的脸顷刻又烧红起来,她赶忙站起便走.采药郎回头看着她急走而去的背影,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想了一会,跟了下去......
码头边,杨羽纤从一艘刚刚停摆的渡船里牵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小孩抬头叫了一声:"姐姐!"很天真的样子.杨羽纤朝他笑着,那笑容骤入采药郎的眼帘,他只觉得动人异常.杨羽纤却已牵起小孩,他们缓缓走过古道,回家去了.
角落里的他,却陷入了阵阵深思......
日子悄悄地在流逝,又进入了十月天气.张韵柳早起坐在楼前,正一边梳妆一边想着与杨羽纤的相约之期.因为是在下午,所以她民不急,慢条斯理地打扮着自己.
这时一阵天风吹来,吹得人机伶伶颤抖起来.张韵柳看看天色,天空中竟渐渐积聚起了厚厚的黑云.她怕就要下雪,不由心中暗忧:"似此怎生是好,天要是下起雪来杨姐姐可怎么办?可撑得住么?"果然天不久便飘起了丝丝雪花.颖灵急急走将进来,惊对韵柳道:"杨姑娘只怕要冻着!这可如何是好?"张韵柳也正觉得焦急,便催她:"你快想想办法!"又叹道:"原该让姐姐住进张园来,我只怕......"颖灵知道她必是怕杨羽纤不肯,料她也定然不肯.她想了想,连忙到内里加了件衣裳,又披上风氅,迎风进来问道:"你上哪去?"颖灵道:"我去看看杨姑娘,这天气可马虎不得,再说,她那间草屋,也太破旧了点,天哪!有时候我可真怕它会塌呢!如果雪连续不断地下的话!"
张韵柳闻言惊道:"我是没见过那草屋,灵儿,事情真有那么糟吗?"
颖灵道:"不知道,但是一旦天降大雪,那是定会把那屋子压垮的."
迎风道:"不会吧!去年杨姑娘不也一样在那住!"
可是颖灵却已如飞而去,楼台上向下望去,只见她撑一把纸伞,边走边跑.雪却果真变成了扬扬洒洒的大雪,而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张韵柳不由担心万分,想了想,她叫迎风更衣.迎风惊道:"小姐,难不成你也要去!"
张韵柳道:"不去我这心总七上八下得难受."说时已向楼下走去.迎风只得急急忙忙拿了遮寒的衣裳追下去.天却好冷哦!冻得她对着手直呵热气.她小姐却头也不回地直朝前走去.迎风叫道:"小姐,你慢点啊,你又不知道草屋的去处."张韵柳只得催她,"你快点吧!你跟颖灵去过,快前面带路."迎风于是加快脚步,扶着小姐,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中跋涉前行.也许是小姐的担虑感染了她,她的心竟也有些儿焦虑的不安起来.
那知当她们走到杨羽纤的草屋前,却发现颖灵正在屋前徘徊,屋门也落着锁.颖灵惊异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又望向草屋子,"杨姑娘这风雪天也不知上哪去了?我这正等她呢!"又关切道:"小姐,你怎么就过来了呢,你看这冷的天!迎风也不劝劝!"迎风大呼冤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犟脾气,我哪劝得动她呀!"张韵柳却正为杨羽纤担着心,她道:"这个时候还吵什么呢,快想想姐姐上哪了.哎!我真是担心死了."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见风雪中跋涉一人,迎风喜道:"杨姑娘来了!"
果然是杨羽纤,她刚从莫大娘那来,见张韵柳三个出现在自己的门前,神情不觉一呆.韵柳一把抱住了她,激动地道:"你真是叫人担心死了!"她竟激动得红了眼圈.
杨羽纤问道:"怎么啦?"边说边开门,把三个撑了一身风雪的女孩让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顿时暖和多了.迎风叹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不用在外面受风雪之灾."她边说边不停往自己手上呵气.
杨羽纤问道:"你们等我多久了?"
张韵柳道:"不过一会期."她是不愿让杨羽纤觉得难受.
杨羽纤让她在床铺上坐下,自己则去炉边燃火,好为众人取暖.颖灵走过去帮她.
这还是张韵柳第一次走进杨羽纤的家.她见境况居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百倍,不由一阵悲从中来,暗暗垂下泪来.迎风看见,惊道:"小姐,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啦?"
羽纤颖灵闻言抬头看她,也是吃了一惊,羽纤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看来她还不是很能看透张韵柳.
张韵柳忍悲含泪道:"没有,我没事."可是她的眼中情不自禁又滚下热泪来.杨羽纤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关切地看着她.张韵柳含泪向她微微一笑,似是宽慰于她,这又教她不明所以.还是颖灵在一边猜出小姐心事,便笑道:"杨姑娘,小姐为你的境况伤心呢,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倒是医一医她这心病吧!"说完咯咯一笑,自去燃火.
杨羽纤闻言吁了口气,对张韵柳的情义又感激又觉愧疚,"我处处防她,她却如此真心为我,怎不令人又感又愧!"她一时倒呆了,愣愣看着眼前这动情的小女子,心头又一阵隐隐的不安.
张韵柳被颖灵一说,却有些不好意思.叹了口气,她对杨羽纤道:"我多次请姐姐搬到张园,姐姐老是拒绝,你看这次第,怎是人住得?刚刚在意韵楼之时,我听颖灵说起草屋的简陋破败,还自不信,姐姐,难道小妹真心相待,姐姐就看不出来么?张园又非洪水野兽之地,为什么就不愿屈尊小住?你看住过这个严冬,也是好的呀!也省得小妹今天回去,日日为姐忧心."
杨羽纤最怕她提起这个,这教她词穷不知何以为对,偏偏她又提了.羽纤只得道:"妹妹,姐姐自是知道你的一片心意,只是,去张园,恐多有不便."
张韵柳道:"有什么不便之处呢!若说是怕见我父母大人,她教姐姐放心,我爹娘如今都在京里,这张园就只我一人居住,只因我不喜京中繁嚣,所以爹娘将我送来此处.这园中如今就只有我们主仆为伴,当然,还有一位守门的张伯,几个张罗事务的僮仆,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姐姐......"杨羽纤打断她话语道:"我并非怕见任何人,我只是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姐姐是不祥的人,迁往张园,恐要连累于你......"
"姐姐有什么苦衷,不防告诉小妹一二,小妹也为姐姐分忧解难."张韵柳也打断她的话语,满脸急切.
杨羽纤叹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就是告诉你,你也是无能为力的呀!"
韵柳急得又落下泪来,"姐姐把小妹当外人了!小妹心里可真难过呀!"说完起身,便向门外走去.她是真生气了.迎风赶忙追出去.颖灵看了呆着的杨羽纤一眼,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你!面对这么真情的对待,你怎么就忍心教她失望呢?现在好了,小姐生气了,你看怎么办吧!"
杨羽纤无语,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颖灵见她陷入沉思,便不打扰她,转身悄然离去.她只希望她能想清楚,让满天乌云即时消散,那是才能慰众人之心啊.
杨羽纤百感交集.韵柳的表现在她平静的心中激起千重浪,这么一个多情的姐妹,她真的不愿失去.但一旦答应迁入张园,恐怕终有一日会引起轩然大波.大户人家毕竟不比寻常平民百姓,就算她张韵柳没有门第之见,难保她的爹娘一朝发觉不生波澜.草屋虽败,总是自己的依栖地,总能给自己以自供自养的满足.一旦迁居张园,却又是寄人篱下哦!叹了口气,她决定还是不要去找韵柳,也许一开始与她相识便是个错误,既然如此,那么正好趁此机会,彻底与她断绝往来,不是很好么.然而尽管她是这么想的,心中却实难割舍,一月相处,让她明白这姑娘的真诚可亲,她已经孤独至此了,何苦还要将这么珍贵的友情毁于一旦呢!
正矛盾焦乱之时,卖菜的莫大娘撑一身风雪走了进来.她轻声责道:"不是我说你呀姑娘,这冷的天,怎么大门洞开,你是嫌冷不够么?"说完把门关上.杨羽纤无语对她苦涩一笑.大娘见她眼中似有泪花,惊道:"怎么啦?姑娘!哎!老是这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可真叫人担心啊!"说完便又喜滋滋地道:"好叫姑娘高兴高兴,你刚刚将你的意思对我一说,我就去问了几家,结果人家一听是姑娘刺的绣,都要了,你看,他们还先下了定银呢,一共是一百钱,哎呀,早知道你的绣艺这么值钱,你也不必受这么久的罪了.你看看,这里还有几家托我拿了些布匹给你,这几家说绣好了就将银子送过来."
杨羽纤接过纹银布匹,又分了些纹银给莫大娘,算是谢她走路之功.大娘推辞了一番,便受了,又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总不是永久落难之人,这种下好了,我也放心了.总是你当初好心,看见镇中刘秦两家因一块被小孩毁掉的绣布吵架,出面给她们把绣布补好,真补得天衣无缝,姑娘,人们那时就交口称赞于你,只是姑娘索居镇郊,无遐听取罢了."
杨羽纤无心听这此,她还在想着韵柳的一切,大娘见她心不在焉,只得道:"天寒地冻的,你也休息休息,绣好了送到我那去,我会帮你去跟人交接的."又谢过了她代接幼子之事,然后才叹了口气,走出门去.
杨羽纤与张韵柳却自此失去了聊络.她也曾到草亭梅林中去过,可惜韵柳似气愤难消,数日不见她依时赴约.杨羽纤不由心灰,暗叹:"罢罢,这样也好,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吗!"后来她便再不去草亭了,只是每每在思及这些时,心头总难免落落寡欢.
张韵柳又何尝不是这样.她开头为赌气,不去赴约,后来后悔前往,杨羽纤却已再不往那走.她曾为此后悔得在草亭梅林之中伤心落泪,惹得迎风十分不安,她本待去找杨姑娘,但颖灵不让,阻止了她,颖灵慧黠地知道小姐终不会让此局面延续下去,她终会去找她,这也许更好,任何事物都该接受考验的,当考验一过,她们的感情就绝不会再是如今这样.也许杨姑娘会软下心来,终于答应搬过张园来,那时她颖灵也可心安了.
这样的日子又延续了数天.这一日,张韵柳见两个爱婢都在忙着给棉被加絮,便怏怏地走了出来,也不告诉任何人,从后门径直走到了草亭中.草亭寂寂,四处树木只见光秃秃的枝丫,显得枯槁凄凉.韵柳在草亭中坐下来,想起与杨姐姐在这边吟诗作对的光阴岁月,心头又一阵阵的酸楚.她不由得黯然洒下泪来.想了想,她起身向杨羽纤的草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