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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花

(2013-06-14 14:56:38)
标签:

上海

男女

文化

双花

文/何菲

 

小时候,文怡过的是苦日子。家住城南的棚户区,母亲去世时她才两岁。次年父亲再娶,和继母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

文怡有记忆起就睡在自家搭建的阁楼里。这不是带老虎天窗的正规阁楼,倒像是勉强长在屋顶上的一颗瘤。阁楼有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正对着邻居家灰秃秃的水泥外墙,成年人伸出手臂即可摸到外墙上的青苔,上午十一点到十一点三刻间,能有一线阳光照进来。

阁楼是木屋,兼做储物间,堆着草席棉花胎旧马桶碎木板乃至榔头老虎钳等杂物,墙角安了一张一米宽小床,灯光如豆。阁楼五六个平方,要从大门外架着的铁扶梯爬上去。踏板极窄,早先文怡的小脚丫踩上去倒刚好,后来脚渐渐长大了,踏上去要算好位置。有次下雨天她没踩稳,脚后跟一滑,小身体兀自从空档里窜出去悬在半空中,下巴重重敲在铁踏板上,疼得没法叫唤,血流得棉袄前襟湿了一大片。就这样在空中悬了近半个小时,被出来撒尿的父亲看见。下巴被缝了七针。很长时间,伤口结不起来,一直没法拆线,中药房的先生说是气血虚亏得紧。睡在楼下东角的奶奶把文怡的父亲叫到床前骂了一顿还流了一把老泪,第二天父亲给文怡买了只老母鸡炖汤喝,鸡腿照例是两个弟弟一人一只。文怡草肚皮,喝一碗鸡汤,拉了三回稀。

文怡的父亲是列车员,跑兰州西宁哈尔滨昆明那些远开八只脚的地方,一个月打不了几次照面。偶尔给孩子们带点礼物回来。有次父亲半夜回家,爬到阁楼上打开门,悄悄塞给文怡一个纸包:大列巴。他刚从从哈尔滨回来,还没进家门。列巴坚硬如石,她却越嚼越香。

文怡对父亲印象最深的是6岁那年盛夏,父亲带她到斯文里姨妈家坐客,晚饭后出来父亲牵着她的手走了很长一段路。这一带弄堂曲里拐弯,柳暗花明,很有节奏感。那个夏夜文怡嗅到了市中心弄堂特有的气味:老抽、檀香皂、镇江陈醋、阴沟、油煎带鱼、风鳗,咸菜毛豆、竹躺椅、小便池的味道,间或还能听到几句评弹。那是有别于棚户区的气味和调头,就像此刻爷俩牵在一起的手,琐碎却让人心定。

乡下人推着卖叫咕咕的车准备收摊,见她看得出神,父亲让她挑一只,卖家还殷勤的送了一小把毛豆荚。文怡捧着竹编的小笼子,耳朵凑近,叫咕咕突然嘹亮的叫了起来,她格格的笑了,剥了两粒毛豆子塞进笼子里去。

这一带没什么洋气体面的大商店,小店铺却鳞次栉比,烟火气十足。北京西路新昌路那儿有家刨冰店生意不错。父亲停下来买了两杯刨冰,自己吃桂花赤豆的,给文怡吃冰糖莲子的。莲子的八角一杯,赤豆的五角。

姨妈家一年去两次,每次去都是文怡的节日,这是她的亲姨妈,丰满慈祥,总是给她准备很多好吃的和新衣服,抱她坐在膝盖上,十分亲昵。有时她幻想姨妈是她妈妈,妈妈没有留给文怡一张照片,姨妈是她唯一的幻想基础。临走姨妈总是关照她要对弟弟们好,让弟弟粘着她,这样她在家里才不吃亏。

姨妈从来不到棚户区来看她。

那只叫咕咕陪伴了文怡整个苦夏。秋风一刮有了露水,叫咕咕叫不响了,毛豆一天也啃不了半颗,文怡见它腿一直曲着可怜,就把它放出笼子,摆在弄堂外的草丛里,四周撒了一圈毛豆。第二天再去看,叫咕咕不见了。

继母皮肤白皙,手指纤细,头发自然卷,还读过初中,倒不像棚户区女子,如果衣裳穿得好点,是颇有些风韵的。她说话细声细语,对文怡谈不上虐待,在晚娘里算仁慈的。她心情好时会用海鸥洗头膏帮文怡洗头,一边洗一边说,唉,笨人头上堆重发。文怡问:什么是重发?继母说:头发多。文怡又问:为什么笨人头发多?继母说:笨人不动脑筋,贵人头发都少的。文怡就不响了,很为自己头发多羞赧。

这多半发生在父亲在家时。多数时候文怡只能用弟弟洗过的水洗澡。自来水龙头离得很远,日常用水得拿铅桶拎回来,老虎灶更远。弟弟洗澡用紫红色的药水肥皂,文怡在一旁帮忙,跟继母说,上次我去大阿姨家洗澡,大阿姨给我用上海牌檀香皂,很香的。继母淡淡的说,你大阿姨有钱,我穷。

弟弟洗完,药水肥皂盒不见了,留下油腻浑浊的一盆水给文怡。

 

 

文怡从小资质一般,这点她也清楚,笨人头上堆重发嘛。

不过她勤奋刻苦,中专毕业前就落实了工作,是一家大公司。虽说薄薪,却也够独立生活。

奶奶在文怡12岁那年过世了,寿元69。继母常跟父亲说,别看你老娘病怏怏的,但这种人最经拖。可这次终究拖不过去了。文怡哭得很伤心,买了好几块锡箔来折,奶奶大殓时元宝把一口薄棺里铺得满满的。她还给奶奶买了两双羊毛袜和一只花圈。奶奶是冬至前两天走的,脚上穿一双磨破的纱袜。

父亲不在家时,奶奶是文怡的亲人。奶奶常年卧床,有时脑子不太清楚,重男轻女也是有的。不过没人时,奶奶常会五角一块的塞给她,说,阿奶下不了床,不能带侬白相,侬自己买点欢喜的吃吃,别让你妈和弟弟晓得。

文怡嘴巴不馋,爱把钱攒起来,包括每年过年斯文里姨妈给她的压岁钱,这是绝对不能充公的。继母犯过几次嘀咕,父亲低声解释,文怡满作孽的,让她自己有点活络铜钿吧。奶奶过世,大人们有点麻木,连表情都懒得悲戚了,丧事办得草率。也难怪,久病床前无孝子,文怡一个小姑娘倒撑了不少场面。

工作找到了,文怡收拾了一个旅行袋,那里面是她所有家当,告别了早已不

直起身站着的阁楼,搬入单位宿舍。从此自力更生不说,每月还固定有点银钱补贴家用。

单位待她不薄,一间朝南的20平米屋子,一半放设备器材,一半给她住,免去了与人合住的麻烦,还配了一台14寸金星旧彩电,唯一缺点是在走廊的尽头。别人不肯住,嫌阴气大,文怡倒没觉得啥,与从前比已是天壤之别。她每月总有几天会做噩梦,上下那种陡峭悬空的铁楼梯,楼梯像救火队的云梯,她总在最高处一脚踏空……然后醒来,心别别跳个不停,恍惚很久。

每隔一周的周末,文怡会回家看看。睡个懒觉,11点在单位附近吃碗柴爿馄饨加个酱蛋,然后坐43路往南市方向奔。谈不上牵挂,也知道实际上没人会真牵挂她,但家还是要回的,也不光是仪式。在中华路给父亲买两瓶啤酒,给继母秤半斤橄榄,弟弟们看到她不怎么理睬,倒是她,摸摸弟弟的头,显得很亲热。多少塞些零花钱给他们,当着继母和父亲的面。

文怡通常避开饭点午后到,继母总是热情的留她吃晚饭。她推脱再三,最后常常是吃些点心回去,继母坐在桌边看她吃边跟她聊聊家长里短,竟让她有了点亲娘的温暖。

有回她在吃荠菜肉丝炒年糕时,继母说父亲如今不跑长途改短途了,苏州一天跑三圈,每晚都回家住,打鼾像打雷。弟弟们长大了,一张大床挤不下了,打算下周把阁楼收拾收拾让大弟搬上去。家里地方太小,以后弟弟们娶妻生子也是伤脑筋的事,弄不好要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又拐弯摸角问了文怡单位进户口的事。

文怡会意,不声不响花了不到一个月就迁走了户口。下次再来时,继母一见到她,忙不迭拎着篮子出去买菜,眼里有了几分感激和愧色。文怡受不了别人待她好,说,别忙,我坐坐就走。等继母出门,父亲说,别怪你妈,她也不容易。

那晚的晚餐甚是丰盛。父亲和继母不约同扯了一个鸡腿叠在她碗里,弟弟们也阿姐长阿姐短的。夜晚走出那个挤挤挨挨的陋巷,文怡扬眉吐气又隐隐心酸。

 

 

这些年来,文怡对钱的使用自有一套心得。

刚工作时她当小文员,职位低,终日白衫蓝裤,清汤挂面,低眉顺眼。那段日子她看《上海一家人》看得如痴如醉,毛阿敏唱的主题曲一响,她必坐到电视机前。剧演到一半时,她拿着海报第一次来到南京美发店,老阿姨一句“小姐,请上楼”叫得人焐心。刚坐下,她把海报递给剃头的爷叔。爷叔笑,小姐放心,侬是今朝第五个了,没啥难度……半小时后,李羚那个惊艳的“若男头”出现在镜前:二八分齐耳短发,二的那部分夹在耳后,八的那部分垂在面颊上,还有几丝妩媚的刘海。风一吹,灵动干练。

那段时间,若男是文怡的偶像,那么干净标致,那么坚强自立,又那么命运多舛。若男和她一样,都是从棚户区里走出来的心气高远的孤苦女孩。

因为勤勉、不计较,也因着一些因缘际会,文怡后来竟熬到了高管位置。公司几次并购转制裁员都没轮到她。公司后来上了市,更将她的一份稳粮增值数倍。

薄薪时代,文怡日日记帐。她对自己很苛刻,三顿吃食堂,只吃一顿荤菜。可对别人手面不小,真心厚道。她唯一的奢侈是每天泡一杯双花薄荷茶:一小撮金银花、七八朵胎菊,加几片晒干的薄荷叶。谈不上多好喝,却滋养心情。

她还找到一个可心的裁缝。那年他刚从镇海到上海,却带着浓重的江淮口音,客人揶揄他:你到底是镇海人还是镇江人?他笑呵呵,也不生气。她请他做件高领短袖及膝百褶连衣裙,一心要用绿底碎黄花的双绉。这个矮小不多言的年轻人低声说了一句:用黑丝绒吧,不要打褶,做A字好看,可以短一寸。文怡静了半晌,略为思量,从此认定了这个裁缝。以后在画报里看中的款式就请他去做。九十年代中期,镇海裁缝在西区高尚地段盘下一间门面,装潢雅致,音乐缥缈,专门成衣定制。直至如今,外籍人士、政府官员、公众名人的定单排到了明年年底。

与镇海裁缝凭手艺和口碑说话的起步史不同,几次牛市,文怡都抓住了机会。

上天眷顾,她把自己那份小小的余钱渐渐炒出了一个可观的数目。

后来文怡学着炒黄金、炒基金、炒期货、炒铺面、炒房……能炒的东西,原理都是差不多的,不同的只是时机。进入新世纪的前两年,上海房地产业还没起来,首付二成10万就能买到内环以内还象样的房子。高人指点,文怡在一个这个时间段内倾尽积蓄连续买了七套,六套出租,一套自住。刚开始心里还抖攉,不出两年,市场就给了她天大的惊喜。靠着敏锐的嗅觉和开放谨慎的态度和一些运道,这些年来,文怡为自己赚得一份厚厚的家当。

中秋节快到了,继母打电话给文怡,让她一定回家吃饭,她已经有五年过节没回家了。前两年,两个弟弟陆续结婚搬走了,文怡虽然从小到大连一颗糖也没吃到他们的,却还给每人包了一万元红包,很对得起他们。弟弟们也没嫌多,拿得心安理得。大弟真去做了本地人的上门女婿。本地人原先是近郊某大队会计,动迁一下子分得四套房,不愁女儿女婿没地方住,可也有要求,并签下自据:他们必须生儿子,若生女儿就要缴纳房租,大弟也因此正在针灸调养中。

这片棚户区越发粗砺逼仄了,犹如一丛野草在都市的一隅自身自灭。下面的阴沟里浮着老菜皮和鱼鳞爿,一米多高处还晾着女人的内裤袜子,文怡想,这就是自己前18年唯一的栖身之所。继母的肤色变得枯黄干涩,阁楼租给了安徽民工。弟弟们都没回家吃饭,文怡随口问问缘故,继母说,儿子都是为别人养的,隔心隔肺,一点也不实惠,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见文怡面色舒展,继母继续说,我们这一片据说明年要动迁了,听说是按户口分的,你弟弟们虽说都结婚了,可户口还都在这里……后面的话就有些支支吾吾了。父亲不响,低头喝黄酒,灰白稀疏的头发粘上发顶上,总有几天没洗的样子。文怡很想问问弟弟户口分得的钱是不是归二老,可看着父亲毛糙起皮的手指,说,那我把户口也迁回来吧,多个人头,分的钱给你和爸爸。

 

 

35岁以后,日子过起来骤然快了许多。

文怡觉得无需再苛待自己了。四年前她将手头的房产铺面重新整合,该脱手的脱手,该出租的出租,又在黄浦江畔购置了两套130平米酒店式景观公寓。9楼自住,10楼出租。

她每天开着雪铁龙上班,家里还停着一辆好车。那车她倒不是图虚荣买的,而是当日法院朋友给她内部消息,说有批9成新的豪华车要处理,能用想不到的价格拿下来。文怡想想实在合算。买下来后,这车多是被朋友借去撑场面使用。

文怡爱好拖个箱子去旅行。北非干燥的气候与曝烈的阳光让许多人的皮肤都脱了皮,而她箱子里却带着30张SKII面膜,那是她10天的用量。这些饱含活肤酵母精华液的昂贵面膜,让她在飞沙走石的大漠还能当个水嫩白皙的女人。

上天没有给文怡如花美貌和魔鬼身材,最多只能算耐看,可岁月倒也给了她一些优待。生活虽有缺陷,可是她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她常想,老天对人真公平,年近不惑她虽没碰上对路的男人成家,却也叫她衣食无忧。人这辈子如同收支平衡的帐户,此处支出,总会有彼处进帐,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忍耐。

30岁以前,文怡把脑筋主要放在如何把银钱变多的工程上,也谈过一次颇伤元气的恋爱。

那时她遇到一个男人,有点钱,有点资源,有点情调,也有家室。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样的男人不能碰,可男人还是在渐紧渐乱的纠葛中牢牢的抓住了她。

女友关照她:同这种男人谈恋爱,最热络的前半年,他若不能离婚,以后就别想了。她偏不信。半年,也太急吼吼了,他们最多抓住的是彼此的身体和那一点点对凡尘的贪恋,可她要的是心。是贴心贴肺的真心。那是从三岁起就睡在屋顶漏雨板壁透风的阁楼里的她,最缺的。

就这么和他混了四年,她有时想想不值,有时想想蹉跎的不过是些时间。不与他混,也未必能遇到意中人。那天,他爽约,说临时弄到两张紧俏票子,要带儿子去看演出。文怡和他大吵起来。他求她,拜托,给我个面子,难得和儿子在一起,别为难我了。她火大了,我就是太给你面子了,才让你良夫慈父的脸摆到今天。他极其罕见的粗起喉咙,我给你的,可比儿子多得多,你自己去想。话没说完,甩门走了。之后,他没来找她,她也不愿主动打电话,就这样,就结束了。她和他的世界里,从头至尾,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一个人走了,从此再没有任何牵绊。

文怡想,男人的爱情,在两种时候最靠不住,一种是寂寞,一种是贫穷,他的,属于前者。当日若非他妻子出国公干三年,他会来找她吗?进门之前,他还是犹豫的,进门之后,犹豫就来不及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过后,他只恐慌着她会不会跟自己要婚姻要承诺,这是他这种老男人最头晕的,在她的话还没有出口之时,他便艰难地说,我老婆在美国,再有两年半就可以回来了。那一刻,她倒怜悯起他来,如同怜悯一个一口蛀牙却忍不住偷吃糖果,吃了又后悔的孩子。后来他说他太太回来了,他们得低调些。低调的文怡无数次想象三人偶遇的场景。后来再回想,传说中那些妻子情人邂逅都是骗人的,那么大一个世界,不是谁存心自投罗网,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后来,女友跑来告诉文怡:千真万确,他早已经离婚了,他太太在美国有人了。他不告诉她,是没打算和她结婚。要低调,是早就想好了撤退。

管他是不是千真万确,文怡对他的心是早冷了。

 

 

30岁以后,文怡桃花运渐长。男人当然是不缺乏,虽说断续不定,可每隔一定时间就会出现,然后消失,再出现……见惯了世情凉薄,她知道那多是咸池桃花。

她从没想过要宰割男人,包括那个混了四年的男人,她贪的不过是那些不经意的宠爱和指点。可别人也休想算计她。她总怪自己脑子太清醒,沉溺不下去。

偶有两朵正桃花,也是在文怡装穷的情况下才萌芽的。一旦她认真起来透了底,人家就逃走了。厚道的那个是不再联系以避嫌疑,那个刻薄的,背后议论她的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能开这种车的女人,背后肯定有个不一般的男人。

她一笑了之,宽慰自己至少她不必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心却是很凉很凉。这些年,心情早已变得淡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别强求。如果奋力去争取,也许“拥有”的上限会扩大两成,人力最多能做到这个限度了,谁能拗得过命运的大力?一个女人的命运其实是认识自己手里有什么,什么是牢靠的,什么是稳固的,什么是流动的,什么是转瞬即逝的过程。很多女人的悲剧是看不清楚手里的牌,或者不会组合,或者不会出牌,于是定位模糊似是而非,或者脚踩西瓜皮东滑西滑。如果是美女,她能赢得更多的目光,可未必长久,如果是富婆,她能赢得更多财富,却未必幸福,如果是才女,也许能赢得更多掌声,但未必幸运。如果是三位一体,也许会有更多传奇,却也必须适应命运的诡异和凄艳的煎熬。如果是一头也不占,未必不会有安适稳妥的一生。女人要紧的是乖顺,不偏执,水来土淹,如此方能逐渐把一切适应,好的,坏的,绚烂的,无奈的。

于是,很多在文怡这个年纪尚不可能被看穿的事,她倒都能安之若素了。不少人说你才三十多岁,一团火的年纪,怎么就那么冷清没火气呢?她笑着说,没火气好啊,表情一丰富,人容易生皱纹的。

转眼文怡快39岁了。这一年她突然有点畏缩不安。她记起继母在40虚岁生日前夕,曾因一个极小的由头痛快的哭了一整晚,父亲柔言劝慰却丝毫不起效,于是打发弟弟们去隔壁周木匠家借住一晚,他再做做工作。半夜阁楼下传来木床滞重黏稠的扭动声和女人的嘤嘤哀叫,持续了整整一宿。第二天白天楼下静悄悄的,到了黄昏继母和颜悦色的准备晚饭,对文怡格外温柔。那年文怡14岁,刚迎来初潮。继母前所未有的专门为她到淮海路妇女用品商店买了两根精巧的卫生带,再到弄堂口的烟纸店买了两包吸水卫生纸。卫生纸又白又柔,相比之下他们日常用的黄草纸真是污浊蠢物了。那一年,某些细微的变化在文怡身上发生。她不明白继母为何对40岁生日如此悲怆。现在她明白了。

有点稳不住了,偷偷到崂山白云观求签问姻缘。

盘着髻的老道给她解签:命运很独,只能靠自己。

老道说这话时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打量文怡。那天她的裙子是Fendi,鞋子是Bally。老道示意她先捐些香油钱,她二话不说,塞上十张大钞票。她的诚意有些感动老道,老道又说,你若想遇到知己,就把戒指掷到湖心的莲花台上,许下这个愿。文怡二话没说,脱下指间的卡地亚纯铂戒,掷了出去。

 

 

景气不佳,10楼的德国租客合约到期,不打算再续租。中介赶忙为文怡又联系了两个租客。

见了第一个,文怡觉得就是他了。价钱很快便谈好了。

新房客姓方,四十出头,广东人,幼年生活在上海,家里是开中药房的。后来去了美国,再回来时是外资银行的高级经理。

方先生虎背熊腰,仪表堂堂,前额饱满油亮,大拇指下方有一颗痣。有次文怡跟他开玩笑,说他的这颗痣叫和合痣,前世情人的眼泪幻化而成,作为今世与他相认的记号。

文怡经常在电梯间里遇到方先生。电梯间暖色柔光,显得人含情脉脉。她很享受这不到一分钟的美妙光阴。靠近他身边,她会感到从他身体里放射出来的某种温暖和荷尔蒙的味道。透过干净的蓝色或白色条纹衬衫,他的气息辐射过来。令人思慕的气息。他的气息拥有着他的形式,得体、谦和而又温存。她始终无法牢牢捕捉住这一气息。有时想要动手抓住,它便逃循开去。刚以为已经逃之夭夭,它却又再一次依偎过来。

方先生有个8岁的女儿,读三年级,家里还用个钟点工。文怡从没见过方太太。文怡不好意思问他,有次见到放学的小女孩,便买了哈根达斯脆皮条请她吃,从小姑娘嘴巴里套她妈妈的情况。

“我从来也没见到过妈妈,爸爸说妈妈在非洲工作,不过我知道,妈妈早就不在了,但我没告诉爸爸我知道……”小女孩乐于受贿,没心没肺的大嚼,脸上并无悲伤神色。

想起没妈的苦楚,文怡不禁对这对爷俩陡增怜爱。

方先生擅庖厨。他一周两晚应酬,剩余日子会亲自去菜场超市选购食材,为女儿下厨做几个菜。有次电梯间里遇到文怡,问她晚饭怎么吃,她说叫外卖呗,一个人谁还高兴烧?方先生便邀请她第二天过来吃——“今天来不及准备,我和女儿吃的都是些粗菜。” 文怡高兴的答应了。她很想说吃什么她一点儿不介意的。可是太唐突,显得猴急,人家也未必方便,就没说。眼角偷偷瞄了一下镜子,还好还好,状态不错。

第二天中午文怡开车去花园饭店配了一盒曲奇,一盒手工巧克力。下班回家,冲澡化妆,打扮妥当后,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听上好的金骏眉,袅娜丰盛的上楼了。

虽说是租的房子,方先生家倒比她住的那套更有家味,进门处还有一座佛龛。

文怡说,你也信佛?

方先生说,家主佛,保平安的。

听到家主佛三个字,文怡身心一下子温暖安定起来。

他问她喝什么茶,她说,双花薄荷茶吧。他笑吟吟的泡来,真没想到,你也

喝得惯这个茶,我还以为你们女孩子只爱玫瑰茉莉洛神花什么的。

这顿晚餐,方先生做了几道精致的粤菜:广式贵妃鸡,夹一块入口,只觉肉中有肉,原来里边酿着小片极薄的五花猪肉,口感层次分明又互不冲犯,有酒香和桂皮的辛香,回味悠长;三丝鱼翅,用瑶柱丝冬笋丝火腿丝拌入,汤底是新母鸡剥去油后熬成,清醇鲜甜,翅身软而有劲,颇有嚼头。文怡感叹,吃过不少鱼翅,倒还真没吃过这么好的;芦笋烩鱼唇是道典雅菜,方先生嘱咐文怡多吃,里面有丰富的胶原蛋白,又夸文怡皮肤好、会保养。

方先生敬了文怡两杯酒,均先一饮而尽,请文怡随意即可,感谢她这小半年来对他们爷俩的关照,并希望能这样长久下去。文怡欣然饮尽,心里的小天堂像是点燃了。

小女孩对这些细巧菜式不感兴趣,吃了两块贵妃鸡就去看电视了。过了半晌,觉得腹中空乏,吵着要她爸给她做生炒糯米饭。她凑到文怡前,为证明那款点心真的美味,说,文怡阿姨,连林阿姨都说糯米饭好吃,昨天来吃了很多。林阿姨还喜欢喝爸爸做的排骨花生汤。

方先生也不否认女儿的话,只是嗔怪她多嘴。“小姑娘,尽会东拉西扯。这种粗食文怡阿姨会喜欢吃吗?乖,去做功课,等会儿爸爸给你炒一碗。”

暖意转寒,文怡的情绪变化反映到脸上虽微,却也让细心的方先生看到了。

等女儿进了房间,方先生跟文怡吐了些私房话,也引出了今日晚餐的主题:

“……我太太在女儿不到两岁时出车祸去世了。这些年我工作忙,辗转各地,满世界飞,一直不太有时间照顾女儿。小林帮了我很多,她是我同事,女儿也喜欢她。我和她在一起有三年多了,现在打算结婚。这套房子,地段好,房型好,住着舒畅,好像跟我有缘似的,我们都很中意。我手头也有一部分现金,首付五成没问题。文怡啊,——我这样称呼你可能有点冒昧,可我总觉得和你挺近的,——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交易我看也未必要通过中介。很冒昧问一句,这套房子你有出售意向吗?……”

文怡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作答的,懵里懵懂——像是答应了,还说了个贴心的价。出了方家,不过一层楼梯,她走了很久,眼角酸涩。

这个男人,是她的故人。五岁时在那个棚户区,继母让文怡用两个弟弟洗过的水洗澡,她不愿意,被继母打了两下,跑到弄口蹲在地上哭。对面中药房里那个七八岁的胖男孩,怜悯这个赤裸上身满身痱子的小姑娘,塞给她一小瓶金银花花露水和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混着金银花、薄荷和菊花,都是边角料,却让她感激了半生。

 

 

推土机终于将城南那片崎岖晦暗、阡陌纵横的老屋夷为瓦砾碎砖的小山。继母父亲拿着两人加文怡三个户口的动迁款、积蓄十万元以及文怡贴补的十万元,去顾村买了一套两室两厅、南北通透的商品房。毗邻地铁,周末还能去顾村公园看樱花,自然滋润舒畅。继母逢人便说女儿好,无可挑剔,比亲生的不知道强多少,说到最后,归结为这是自己对女儿从小视如己出的回报。

秋天的黄昏,文怡抽空去老家的原址看了看那片围起蓝色护栏的工地,新楼盘的地基已经打好了,吊车挖掘机等一系列现代化机器正在日夜兼程……很快,文怡的户口就会再一次迁回来,她买下了带阁楼的顶层复式单元。谈不上是亲是近还是腻,总之这儿让她有肺腑之感,好与坏全部闷进去,容她以后慢慢反刍。这是她的老土地,如果40年就能称之为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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