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这会是一篇很长的日记，要写完它，会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还有自己的泪水。

 

　我已经用了两天来让自己更平静一些，因为我不希望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充满悲戚和伤感，我希望是安宁的，慢慢说起来的，好象翻看一叠照片那样自然简单。

 

　８月１７日上午１０点，婆婆打电话给我，她说：巴巴死了。是早上９点死的。

 

　我拿着听筒，一时间有点迷茫，并没有太多伤心－－－我说过我是个迟钝的人。所以那时候我只跟婆婆说：。。。。。。恩，我知道了。。。。。

 

　巴巴是我的狗，在过去的十一年里。

 

　－－－－－－－－巴巴是一只可卡犬，这种狗的眼神非常忧郁，眼珠乌黑而大，仿佛什么都懂得。它是我从市场上买回来的，那是１９９８年世界杯比赛期间的事情了。我见到它的时候，它正在一只纸箱里望着我，旁边还有另外一只跟它一模一样的小公狗，也许是它的哥哥，也许是弟弟。

　

　那天的天气很热，两只小狗暴露在阳光下面，很是有点可怜。最后，我把它带回家而不是它的兄弟，是因为它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没有其他幼犬的活泼和灵动。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它不是装深沉，它只不过是患了很严重的病而已－－它不吃饭，不喝水，趴在地上，偶尔呕吐，吐出来的都是带血的泡沫。拉出的大便，也是粘稠的血液一样的东西。

 

　我带它去动物诊所，医生看了直摇头，说那么小，才两个月的狗，患了这么重的病，救治的希望不大。我低头看着它，它懂事的看着我，一动不动。又把下巴放在我的手臂弯里，热热的湿气传到我的皮肤上。

 

　在我的坚持下，医生给它输液了，它的血管细小到几乎看不见，可是当时的护士还是一下就扎进去了，我对她充满感激。巴巴很乖，那么小它就已经知道不去挣扎，侧身躺在椅子上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依赖－－那时候，我才做了它的主人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可是，它也的确没有别的人可以依赖了。

 

　治疗了三天，它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喂它喝米汤，也都吐出来了。到了最后，连我为它铺设的，两公分高的垫子，它都爬不上去了。可是即使这样，它还是很爱干净，每次大便和呕吐，都摇晃着走到尽量离窝远一点的地方，一点没有把垫子弄脏。

 

　我记得最后输液那天，医生说：留心观察它的体温，如果体温太低了，你明天也就不用带它来了。

 

　意思是：有可能它当天晚上就会死掉，不用浪费治疗费了。

 

　那天晚上，我用热水袋灌了开水，又裹上很厚的毛巾，放在巴巴的身边。希望能用外界的温度，让它的体温上升起来。夜里起来看过它几次，它躺在那里摇摇尾巴－－可卡的尾巴都是很短的，是为了美观而被截断的，我买来的时候它已经是这样。可是那尾巴再短，它努力的摇，也显得很有诚意。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它，见到的一幕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它步履艰难的站在客厅中央，伸了前爪在玩一张旧报纸。样子很虚弱，可是它在玩。

 

　就这样，巴巴挺过了最艰难的一关，活了下来。

 

 

－－－－－－－－－－－－－－－－－－－－－－－－

 

　当它康复以后，快步奔跑起来，后腿有点歪。看上去笨得很，可是它一点都不在意，照样跟其他的狗打架玩耍，还十分神武。当时家里还有一只斑点狗，身材比可卡犬可高大多了，却很有点怕巴巴。经常跟在它后面屁颠屁颠的，好象个保镖一样。

 

　那时候，我跟先生还没结婚，每天晚饭以后，就带了两只狗去散步。散步的途中有片荒草地，但是要先爬上一道矮墙才能到爬到草地上去。那个高度来讲，斑点狗当然一跳就上去了，可是巴巴底盘太矮，趴在墙壁上，表情又羡慕又懊恼。斑点狗这时候一点不懂得体恤老大的心情，傻乐着跑来跑去，还不时走到巴巴面前嗅嗅它，讲点见闻什么的，可把巴巴气坏了。

　

　于是我只好帮忙，推了它的屁股把它也弄上去，两只狗就在草地上疯跑，你追我赶，跑到最后满身都是干草叶子。斑点狗还好些，毛很短，弄下去比较容易。可卡身上的毛虽然也不算长，可是耳朵上的毛很长，又耷拉着，所以它的耳朵上挂满了各种草籽草叶，简直好象戴了顶雷锋帽一样，梳理起来麻烦死了。一边帮它整理，它还一边兴致勃勃的舔舔我的手背表示感谢，婆婆妈妈透了。

 

　－－－－－－－－－－－－－－－－－－－－－－－

 

　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我突然肚子疼，要回家上厕所。就跟先生说了让他带着俩狗继续走，我清空回收站以后再去找他们。我折返的地点离家有一公里左右，要穿过马路和家属区，我使劲憋足一口气，直到坐在马桶上才敢松懈下来。等到结束了，洗了手，出门后，却看见巴巴高兴的坐在自家大门口－－就它自己，没别人。它见了我十分开心，鼻子里发出“信信”的叫，还把两只前腿在地面上跺来跺去的即兴表演才艺。

 

　过了十分钟，先生跟斑点狗两个，气急败坏的冲回家，问我：有没有看见巴巴啊？你一走了它就不见了。巴巴这时候小心的躲在我脚底下，露出“那我有什么办法”的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我转身离开以后，过了一阵，巴巴找不到我，立刻脱离组织。极其个人英雄主义的跑掉了，也许在它看来，它只不过是在勇救迷途少女而已，并不是错得那么严重。只可怜先生和斑点狗两个，一路找它找得出汗水，只不过一个的汗水全身流，一个只从舌头流而已。

 

　可是，打那以后，我就更喜欢它了，因为，它那么在乎我。

 

－－－－－－－－－－－－－－－－－－－－－－－－－－－－

 

　那时候，我们只要去郊外玩，总是喜欢带着它。游泳，爬山，跑步，在所有的运动项目上，它都是第一名，还一点不骄傲拿架子，不耻下问的管我们要火腿肠吃，这冠军当得。

 

　几年以后，巴巴长胖了，背上的毛泛着油光，看上去特别精神。每天早晨，它都很是希望我快点起床带它出去散步，从６点开始就一趟趟的往我的卧室里跑－－可是它总是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走到床沿上看着我的脸。如果我闭上眼睛，它就绝对不会吵醒我，又自己轻轻的走出去。我的耳朵里能听见它的脚指甲碰在地板上，“嚓嚓”的响。可是如果它看到我的眼睛睁着，它就立刻扑在床边，兴奋的又“信信”叫，催我赶紧起来。

 

　我们还一起跟别的狗打过架，为了纪念这件离谱的事情，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打架事件始末》，收录在之前所出版的书里。

 

－－－－－－－－－－－－－－－－－－－－－－－－－－－－－－

 

　很多年以后，巴巴成了一只成年狗，而我自己，也快要做妈妈了。那时候我肚子逐渐隆起，每天带巴巴散步，下楼的时候总被力大无穷的它拉得踉踉跄跄，婆婆觉得很危险，就提议由她和公公来暂时照顾巴巴，让我生了孩子以后再把巴巴接回去。

 

　谁知道，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等我生了猪八戒，每天忙着照顾他，做家务。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就更没有时间照顾巴巴了，尤其是巴巴每天都需要出门散步两次，每次一小时－－这样的要求，当时的我是绝对达不到的。所以我就拜托公公，请他继续帮我照顾巴巴，我以后再接它回来。

 

　现在想起来，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我其实不是个合格的好主人，很凉薄，很偷懒。

 

　－－－－－－－－－－－－－－－－－－－－－－－－－－－－－－

 

　猪八戒长大了些，婆婆回来了，这时候我对巴巴已经不是那么全心关注了，因为公公婆婆把它照顾得很好，而我自己，也要一步步关心儿子的成长。在我心里，巴巴占的位置，已经越来越小了。但是我知道，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是藏有内疚的－－所以我几乎不在后来的日记里写到它，不是不愿意，是不敢。我怕别人指责我对巴巴的冷漠，也怕自己谴责自己。

 

　公公每天早上带它出去散步，婆婆为它做新鲜的饭菜，可是我不敢去猜测，巴巴是不是会想我。

 

－－－－－－－－－－－－－－－－－－－－－－－－－－－

 

　猪八戒对巴巴，是一直称呼为“巴巴哥哥”的。它比他大７岁，叫哥哥很自然。可是他们两个不会在一起玩，因为巴巴看不起猪八戒－－如同大孩子不屑与小孩子玩耍一样。它经常冷眼看着猪八戒自己玩游戏，然后露出鄙视的神色。鄙视完了，却又忍不住好奇的接着看。

 

　猪八戒有时候会热情的招呼：巴巴哥哥，来跟我玩！

 

　巴巴只好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这已经是它在给猪八戒面子了。

 

－－－－－－－－－－－－－－－－－－－－－－－－－－－－－

 

　逐渐的，巴巴嘴边的毛，开始褪去金黄的颜色，变得斑白起来－－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叫它“老巴”了。

 

－－－－－－－－－－－－－－－－－－－－－－－－－－－－－－

 

　到最近的半个月，巴巴的腿已经不好使了，它从蹒跚到瘫痪，一步也走不动了。连喝水也需要人端到面前去，递在它的嘴边。可是即使这样，每当它见到我们从它身边经过，它还是像小时侯一样努力摇一摇它的短尾巴，打着招呼。

 

　１７号那天早晨，公公抱着它，带它下楼散步－－即使它已经走不动，这个习惯也一直保持着，哪怕它只躺在树阴下，样子也是高兴的。

 

　它躺在那里，突然喘了几下，然后眼睛睁大了看着公公。一直到最后断气，巴巴的眼睛也是睁开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最后见到我在它身边－－当年是我把它带回家的，它走的时候，其实我应该送送它。

 

　－－－－－－－－－－－－－－－－－－－－－－－－－－－－－－－－

 

　那天下午，先生回家，我告诉他说巴巴死了，他“哎呀”了一声，然后给婆婆打去电话，详细的问了整个过程。然后，他和婆婆，在电话的两边，都哭了。

 

　我蹲在地上收拾猪八戒的玩具，眼泪流不出来。

 

　十一年，它终于还是离开了。

 

　－－－－－－－－－－－－－－－－－－－－－－－－－－－－－－－－－

 

　巴巴，一路走好，下辈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