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崽其实姓杨，个子瘦小，皮肤黧黑，总是很戴着一顶时髦的鸭舌帽，穿梭在河坎街的大院子里。太阳把鸭舌帽的阴影压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就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马崽就是这双眼睛好看，干净而黑白分明。
　　
　　马崽的父亲两年前瘫痪在床，所有剩余的家当顺理成章的都落在了他手里，包括一栋三层的老式雕花木楼、楼里几件红木的家具、古玩，当然还有他父亲的一点点积蓄。马崽的曾祖父是地主，传到他父亲的手里，家道已经渐渐衰落。后来又被抄了两次家，砸坏了不少东西。但是即便如此，杨家在整条河坎街上，也还算得上是首富。
　　
　　他的老婆是乡下来的，大家叫她九妹。九妹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精致。跟矮小的马崽站在一起，便让人觉得马崽配不上她。马崽是用了六两黄金把九妹从乡下换来的，带回来九妹以后，他才觉得这个价钱出得太高了，于是便对九妹生出许多怨怼。这种怨怼有时候被九妹的温柔所冲淡，但它始终存在，时时啄一口马崽的心。但是马崽在街坊邻居面前永远是志得意满的样子，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九妹总是很小心的跟在他后面，微微的笑着。这时候那六两的纯金，便成了马崽得意的根本。
　　
　　外婆家与马崽家仅有一墙之隔，马崽家雕花的小楼虽是金漆剥落、檐下生苔，但是依然比周围邻居们的石砌小屋显得高大气派。两扇堂屋的大门总是紧闭着，只开着侧厢房的小门，九妹把木质的门槛刷得雪白，若是有人踩到了这门槛，是要遭马崽的怒骂的。这是马崽家祖上的规矩，尤其是女人，要是踩了门槛，是对祖先的大不敬。九妹有一次在门口洗衣服，蹲得腿麻了，就顺势坐在门槛上拍了拍腿，结果刚好被马崽看到，他擎了长长的烟杆向九妹抽过去，烧烫的烟斗烙在九妹肩膀上，全部化成惨叫声。马崽一边抽打，嘴里一边狠狠的道：“花了我六两黄金，你这个婊子！”
　　
　　这样的殴打，已经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是因为九妹去挑水的时候跟别的男人说了句话，有时候是因为她做的饭不好吃，有时候什么原因也没有。街坊们有时候也赶来规劝，但是马崽会骂人，时间长了，也就少有人管，只为九妹叹息。
　　
　　一九七七年冬天，九妹即将临盆，不知道为什么惹了马崽，被他赶出家门，深夜里穿着件薄棉袄站在雪地里一边拍门一边嘶声的哭。嘴唇冻得青紫，只说：“马崽，我冷的，求你让我进去……”外婆实在不能袖手，披衣出去扶了九妹进来，让她坐在火塘边，拿铜暖壶给她捂在怀里，一边轻声咒骂马崽是个畜生。
　　
　　九妹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燕子。燕子取了父母的优点，雪白美丽。马崽很疼这个女孩，常常扛了她在脖子上，四处的溜达。
　　
　　燕子四岁的时候，马崽的父亲终于去世了，入殓的第二天，马崽就拖了他父亲睡过的那张红木雕花床去卖掉。那床极大，极沉。床头有精巧的抽匣，黄铜的锁扣，床下还带着踏板。有好奇的邻居用手指扣击床板，声若磐石，清脆悦耳。
　　自从卖了红木大床，接下来的几年间。马崽家就陆续变卖家具和古玩，看着那些镶有白玉的椅子和青花的瓷器一件件被搬出去，马崽成了“败家子”的代名词。
　　
　　燕子后来又有了个妹妹，就在这个妹妹刚刚两岁的时候，九妹突然消失，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去了广州，有人说她就在这个城市，只不过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头，总之走得十分决绝。燕子和她的妹妹，从此没有了妈妈。
　　
　　我的年纪，比燕子大得一岁，小的时候就经常见她们姐妹两被反锁在那栋破旧的小楼里，搬了凳子站在窗口往外看，我偶尔抬着饭碗走到她们面前，她们就盯着我的碗，外婆见了就让我分给给她们吃。时间长了，我跟燕子就成了好朋友。马崽从外面赌钱回来，经常输得大发雷霆，乱砸家里的东西——尽管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砸。有时候他也会笑逐言开的买了点心回家，给燕子和妹妹吃，但那样的机会毕竟太少。
　　
　　后来，河坎街的老房子拆迁，老邻居陆续都四散了，马崽一家也不知所踪。
　　
　　很多年以后，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燕子——那是一个本地电视台举办的青年歌手比赛，燕子没能获大奖，只是领取了一个安慰性质的“最XX歌手奖”。电视里没有过多的镜头给她，穿了黑色的，很重金属的皮装，脸庞跟小时候一样干净漂亮，表情倔强，拿了奖杯鞠了躬就退了回去，镜头转到其他人，再也见不到了。
　　
　　本来故事到这里，应该已经结束了，可是几天前，我回家的时候，在楼梯上跟一个老头擦身而过，他戴着顶破旧的鸭舌帽。低了头，看不清脸面，匆匆而过。等到我进了家，妈妈说马崽来过了，是来借钱的。借的数目很小，两百块，说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很惊讶，问：“那么燕子呢？”妈妈沉默了一会，说：“两姐妹都因为吸毒，被劳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