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五典坡》原名《烈女传》，自明末以来，是为中路秦腔保留剧目。全剧有不同版本流传，有前本八折，后续编五回之说。《五典坡》为后本更名，改写了《烈女传》中薛平贵西征阵亡，王宝钏饿死寒窑的悲剧结尾，转而叙写薛平贵被西凉公主招亲，率兵灭唐，王宝钏苦尽甘来，被封为正宫娘娘的大团圆结局。

我所读《五典坡》，源陕西省艺术研究所藏手抄本整理得来（见谢艳春《秦腔经典优秀剧目导读》），作为秦腔经典剧目，在阅读之前，我对此剧本有颇多期待，但读过之后，却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究其缘由，我感觉剧作情节人物有太多荒谬不近人情之处，综合以下几点，愿与对此剧感兴趣者共享之。

一、《烈女传》到《五典坡》：王宝钏的形象及其爱情主题

说起王宝钏，不禁想起当今的曲江寒窑。说起来历史真像个笑话，不管是《烈女传》还是《五典坡》，寒窑之于王宝钏都断然不是一个美的所在，而现在的寒窑摇身一变成了爱情圣地，不知道王宝钏活着会作何感想。不管何种版本的宝、薛故事，人们似乎都倾向于两人之间有着坚贞不渝的爱情维系，尤其是王宝钏，若非情之所至，怎会有十八年的执着坚守，这也是原剧本取名《烈女传》的初衷，意在彰显王宝钏为爱忠贞节烈的良好品行。但是，细读文本之后，我却发现宝薛之间有着许多与爱情无关的势利味道。剧作一开始，王宝钏初见薛平贵“哎呀，观见花郎身旁起火，日后必有大富大贵。”这才叫丫鬟把他唤来，细观其容貌，更进一步确信：“见得花郎相貌异，两耳坠肩手过膝。后来富贵必容易，不是寻常把膳乞。”于是“宝钏心内有主意，再叫花郎听仔细”决定托付终身。这里两次提到薛平贵身上的异象异秉，作为日后必将富贵发达的佐证，如此，势必拉低了王宝钏对于薛平贵萌生情感的动机，宝薛的爱情沾染了“慧眼识得金龟婿”的势利格调，徒增了许多烟熏火燎的市侩气，令人生厌。这点在2012年的滇剧《绣球记》中得到了修正，摈去了迷信的天赋异象说，转而在情节上加以改造找寻宝薛二人超出门第身份萌生情愫的合理诱因：王宝钏出游险遇红鬃烈马，薛平贵降服烈马救下宝钏，进而赢得宝钏的芳心。如此英雄救美，就为宝钏后来托付终身，与父决裂，十八年寒窑相守提供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情感基础，这样一来，王宝钏的形象就更加真实，其爱情主题也就得以升华，相得益彰了。

二、薛平贵其人其行

通读全剧，我认为薛平贵这个人虽然有才，屡屡为奸人所害，但却不值得同情。为何？

其一，其人有才无德，俨然三姓家奴。虽然薛平贵身上有薛仁贵的影子，但薛平贵绝非薛仁贵，这个必须得说清楚。薛平贵俨然一个小人，为了追名逐利，反复小人行径：先是离家撇妻，十八年不闻不问；再是兵败降番，入赘驸马，不忠不义；再又背叛公主，闯三关反出西凉；后又反唐自立，登基称帝。如此种种，足以证明薛平贵是一个无德无信无义之人，总其形象，反不如反派魏虎、配角苏龙等人鲜活可亲。照此观之，《烈女传》中对于薛平贵的命运安排是最合理的，应该让他提前死在征西的战场上，而非后来大富大贵，甚至登基称帝，这样大团圆的处理无异于狗尾续貂，直接导致了原著既有人设的崩塌。如果仅有前八折，薛平贵的形象是完整的，既能成其忠义美名，又能彰显宝钏坚守爱情的节烈，虽是悲剧，但人物形象入情入理，感染力十足。续了后五回，薛平贵整个形象开始变得油滑了，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市侩面目可憎。

其二，其人薄幸寡义，负王宝钏于前，弃西凉公主于后。看《五典坡》，情节关目亦有颇多类《琵琶记》之处，王宝钏不是赵五娘，但薛平贵的薄幸却大大超过了蔡伯喈。如前负王宝钏：宝钏极力劝阻薛平贵西征，拉住缰绳不让薛平贵走，薛只好用剑将缰绳砍断赶赴校场。魏虎刁难薛平贵，打了他四十大板，这时看薛的心理活动：“四十板打得我皮破肉绽，鲜血儿淋淋出湿透衣衫。背地里我只把贤妻埋怨，你为何苦苦地把我留恋。到今日受苦刑你怎看见，眼巴巴夫妻们不能团圆。”可以看出，他丝毫不理会自己离开后妻子将要面临的处境，反而将自己挨板子之责归咎与妻子。薛平贵决然不是一个大丈夫，还表现在他降番的举动，足见他的善变与小人心计：被俘后，薛先是“立而不跪”，而后公主以“若允了姻亲，西凉大事，托你掌管。倘若不从，将你杀坏，你的忠在哪里，孝在何地？”劝说，薛的反应是怎样的呢？“啊！我想我若不招赘西凉，逗恼丫头性子，将我杀坏，魏虎之仇，何日得报。有了，我不免暂且招赘西凉。我可莫说王宝钏，贤德妻，休怪平贵忘恩负义，这也是出于无奈了。”于是半推半就提出三个条件，心安理得做起西凉王来了。后来，王宝钏鸿雁传书，薛平贵见血书灌醉公主，盗令箭闯三关返回大唐。西凉公主率兵追到大唐边界，薛平贵哭的稀里哗啦，诉说自己还有个前妻王宝钏“我见得公主把脸变，我的公主呀，公主呀！我若还忘你恩头上有天。”，公主心软又原谅了他“大王哭的实伤惨，铁石人一见也心酸。”怕他为奸人所害，还赠与薛平贵金翎鸽子，派兵驻守边境，为其保驾护航，简直是狗血。更可恨的是，薛平贵凭借驻守的西凉兵执掌朝廷，登殿后不念恩情，对西凉公主“你姐姐坐了昭阳院，封你东宫莫嫌偏。”西凉公主一下子火上来了，“玳瓒女听一言将心悔烂，离我国到天朝反来做偏。思一思想一想恶气难咽，杀坏了薛平贵二反长安。”最后，王宝钏出面才安抚下来，二人平起平坐了事。薛平贵薄幸寡义之嘴脸，十足可见。

三、情节上的大杂烩

读《五典坡》，前八折还好，有一定的原创性。后五回简直不忍卒读：除了前面说的《琵琶记》，其情节与《秋胡戏妻》《五女拜寿》有颇多相类之处，也搞不清到底是谁抄袭谁的。如薛平贵返回家乡，试探王宝钏一节俨然是《秋胡戏妻》的变体：薛平贵初见妻子衣着寒碜，心里还有点愧疚：“为王一旁用目观，观见我妻实可怜。头上无有帕儿苫，身穿一领补丁衫。腰系罗裙争半片，足登绣鞋露脚尖。早知我妻受磨难，不该撇她十八年。猛想起大国长安遭年旱，饿死黎民有万千。”但转眼就不是东西了：“呵！王在西凉，黄门官奏道，西京长安连遭三载荒旱，六料薄收。有志气的男子饿死不知多少，何况我妻妇人乎？有了，幸喜五典坡四下无人，我不免将她百般迎戏。若还贞节，打破大国长安，少不下封她昭阳正宫。倘若一字有差，腰挂防身利刃，将她一剑斩坏，见了代战公主，也好赎罪了。”何其龌龊，何其卑劣，用心何其毒也！且此时薛平贵就有了觊觎大唐江山的心思，其人果真卑劣至极，卑劣至极。然后就是秋胡戏妻的戏码了，俩人你来我往，在田间地头闹腾了一出喜剧。后一关节“算粮”一场，则俨然越剧《五女拜寿》的翻版，读来意兴索然，落入“嫌贫爱富，后丈人吃瘪”的俗套。

总的来说，秦腔《五典坡》剧作艺术性不高，之所以能成经典，可能与诸多艺人高超的技艺演绎有关，非剧作本身魅力的缘故，是所谓“场上曲”而非“案头作”，是以可读性不强。如此剧在演出时最出彩的是青衣的唱做工，以王宝钏的大段苦音乱弹而闻名。清末时候，擅演《五典坡》的青衣达三十多人，技艺上各有绝活：如赵杰民善用咬牙行腔，被称作咬牙旦；齐娃子以苦腔取胜；二宝儿唱腔如泣如诉；季海儿调高音亮；四海儿擅悲婉凄凉等。民国时，《五典坡》是杨金声、李正敏、何振中、孙玉华等人的演出成名作。杨金声善哭，演唱“老娘不必泪纷纷”一段，有催人泪下之功。李正敏所唱腔调为李氏改良之新调，时称“敏腔”，三十年代被上海百代公司灌片，流传甚广。随后，西北各地秦腔多流行“敏腔”之唱法。据剧作文辞和风格推断，此文多为民间艺人所攒，文人加工的痕迹有限。前本（八折）在总体质量上要优于后本（五回），后本确为狗尾之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