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是一种盛开的花
(2012-07-02 16:38:01)
标签:
文化 |
分类: 刊文 |
——读《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年轻时明媚的容颜相比,我更爱你备受岁月摧残的面容。”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小说《情人》以这样的修辞手法拉开了序幕,这和大诗人叶芝的著名诗作《当你老了》异曲同工。
《情人》尽管是一部爱情小说,但一如杜拉斯作品的主题,始终离不开性、别离、死亡、消逝……为什么要在一部爱情小说里写这些呢?皆因为这是人性的隐秘。这些不但是生命必须背负的,而且是灵魂的重要元素。
对于作家而言,所有写作技巧都是为思想服务,没有深刻的思想,不论写作技法多么高妙,文字如何动人,也只能算是陈词滥调,或者说经典的陈词滥调。杜拉斯写《情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将爱情写的惊世骇俗,当然杜拉斯本人就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他与扬·安德烈的关系不就是她对爱情的另一种诠释吗?
杜拉斯的文字并不算太通俗,甚至偏于破碎,不过这种破碎感更加重了《情人》中的绝望主题。那种绝望是在异国环境里对自我命运的不确定,对他人(包括情人)的无力感,或者说是对存在世界的恐惧。
《情人》的故事情节不算复杂,却因迂回曲折的叙述(文字上的,而非情节上的)而闪动着火焰般的光华。不论是对湄公河上风景的描写,还是对中国情人精神状态的描写,都令人感觉到燃烧,感觉到作家对这个地方的深入,那是中南半岛上特有的气息。
女主人公有粗暴而保护欲强烈的母亲,还有动辄下死手打人的哥哥,还有作为欺负对象的弟弟,她的家庭带着一种欧洲人的高傲和野蛮。出于对温暖的渴求,对自我的确认,她对中国情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肉体之爱(杜拉斯高度赞美肉体,认为它有着与精神之爱同等高贵的意义)。这是一种在蛮荒的环境里成长,和本源文化(欧洲文化)隔离很久,又无法融入异域文化的枯寂心态下的爱。正是因为生存在这样荒疏于情感的世界里,一旦爱情出现,即便只是望梅止渴也会不顾一切。
《情人》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其虚幻之美,它为人们提供了爱情的幻想空间。小说中,一个贫穷的法国少女和一个有钱的中国少爷在湄公河流域相爱,没有任何征兆证明他们的爱情能够长久,这注定是一场没有任何结局的爱情,但是正是因为没有结局,所以也就没有了家庭生活中的那些琐碎的事情,也就没有了那些磕磕绊绊。也许,没有婚姻的爱情是一种完美的状态。它的虚幻性,它的那种单纯和意外,那种令人灼伤的痛,让人永远不会忘记。
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相拥在一起后一切都不复存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隔离了外部世界的小空间等同于不存在空间),只剩下性——以狂烈的方式体现爱情。
我想少有人比杜拉斯更懂得爱情的破坏性,爱就是洪水和大火。她的情人(中国少爷)始终没有提到爱,她也没有,这种模糊感是很绝望的,她似乎只是为了占有他,或者说他们彼此占有。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虽然绝望,但却丝毫没有悲哀的调子,而是近乎奢侈的情愫。
人在极端情况下的体验并不一定是来自苦难,很可能是爱,没有任何一种苦难能超过爱情对人的折磨。
杜拉斯的文字是致命的,她把这种致命感抒写到了极致。她的文字直接、赤裸,而不加任何修饰,读者不知不觉间已经中了她的毒。她的笔触很纯粹,即便是描写缠绵的基调的时候也是如此,没有润饰,明净的水一般,散发着残酷的味道,仿佛带着男女欢爱后的气息,有满足,有凌乱,还有一丝空虚。仿佛是一重伤口,或者夜晚盛开的花……也许人也是一种花,但是一生只能开放一次,这种开放不受控制,开放之后就永远归于沉寂。
他走近她时,我们发现,他和她的重逢充满了欣喜之情,但又将为再次的失去而痛苦,她使他感到绝望,他脸色苍白,和所有的情人相仿,有着浓黑的头发(也许还有俊逸的面孔,和虽然懦弱但是优雅的举止),他哭了。语言是如此纯粹,没有太多形容词,像一个电影镜头,赋予了文字一股“巫”的味道,把绝望的但是却不悲切的情绪直接传达给了读者。
令人不能不思考的是为什么总是短暂的东西让人记忆深刻,烟花,流星,流逝的爱情……等等,一切一切人类的感情,只要是未曾被生活验证过的都足以刻骨,反而是那些“得到”的爱情最终变换了颜色。英国戏剧作家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种是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一种是得到了你喜欢的东西。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但这是真的,因为人性就是如此奇怪。往往是那些错失的,让人感到不能释怀,或者醉心。关于爱情这一主题,还包含着意外的惊喜,人们对情爱的意外比一切的意外都要热衷,或者说人们更容易爱上来自外部环境的异性。杜拉斯描写法国女孩的奇怪的装扮,中国少爷的苍白,都包含着意外的情调。
浪漫的爱情故事固然让人欣喜,但是不免浅薄;悲情的爱情故事虽然深刻,但是又容易流于煽情;那怎样的爱情故事才是符合现实的,或者说让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的合理,但又不能作出准确的解释呢?那就是错过,但是却有刹那闪光,或者说刹那的占有,然后错过了。总之必须错过,但是却不能像陌生人一样,这是包含着人隐秘的情感的。这一点波兰诗人辛波丝卡写过一首诗,叫作《一见钟情》,传达了这样一个意思:
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他们确定彼此并无任何瓜葛/但是,在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在旋转门面对面的那一刹/或在人群中喃喃自语的道出/对不起/或是在电话中/另一端道出/打错了/但是我叫知道答案/是的/他们并不记得/他们会很讶异/原来缘分以往戏弄他们多年/时机尚未成熟/变成他们的命运/缘分将他们推进/去离,阻挡他们的去路/忍住笑声/然后闪到一旁/
在这首诗里找不到悲哀,甚至还有一种欣喜,一种爱即将得到和失去的欣喜。它写的太好了,那种惆怅情绪都给藏了起来。不过,《情人》的色彩要比这浓烈的多,同样看不到,因为隐藏得太深沉。
《情人》还有一重体现,就是把爱情说给自己来听。当思想者和情感的珍藏者感到缺乏沟通时,就进入自我的沟通,这是一种梦呓式的叙述,这也是杜拉斯特有的笔调。当一个人绝望时,一半产生思考(或者疯言疯语),另一半聆听,自己对自己的聆听。《情人》是写给心灵的东西,那是一种情人的隐秘。即使是读者也会产生一半在说,一半在听的感觉。迟暮的惆怅和伤感接踵而来。就像傍晚时分的大海,让沙滩一片狼藉。
爱留下了创口,这创口唯离别才能关闭,仿佛花瓣只有通过凋零才能关闭。所有的爱都是一种分手,不论得到与否。实际上,相遇即意味着离别,幸福从来就是凄凉的同义词。
博纳科夫有一篇小说,叫作《说吧,记忆》,其实这语气放在《情人》中也是妥贴的,应该这样说:坦白吧,女人。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而《情人》中的女主人公简直可以说是一只能窥透人性的精怪。她以异域少女的形象出现,面对着中国情人。对于她所要面对的事既害怕,又幻想征服;既想逃走,又试着接近……就像对待情欲一样。
小说的女主人公对待情人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主动地,甚至她是占主导性的。也许,这正是作家本人的生活,她与扬·安德烈的爱情生活不正是“女上位”么,她的一生就是一部读不完的故事,一场盛开的花事。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