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
如果你要问我当上父亲最主要的体会,这就是回答。
我住的小区里有个大爷,他是小区里捡垃圾的。他并非那种邋遢的垃圾大爷,总是衣着干净,见人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他总是精心地把纸盒、废旧电器归类放好在板车上,不掉下来任何垃圾。他儿子是另一个小区的保安。我曾经觉得他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他儿子也极力反对他这么干,可他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骗儿子说在家政公司找了差事。
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这样保安就不会赶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偶尔会到我家来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拜拜我家供的观音像。我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知道这样丢人,但要为儿子在城里买房,再过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我的父亲是个三流音乐家。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或反复弹错,他便要打。有一次学校发冻肉,菜刀根本切不开,我俩在院子里用开山斧砍,我砍时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大雪纷飞,他的鼻尖上全是雪花,他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听了,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
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了。
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我随母亲回四川,从此父子聚少离多。后来知道他有些落魄,再婚也不幸福。我三十那年有过一次很隆重的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很开心,就是大家都明白的那种老小孩似的开心。我注意到,他把西服的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码字师傅。他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可我决定把儿子培养成网球大师。
若问我和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曾经觉得有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从容不迫,却内心恐慌。
儿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谈一件重要工作,听说要生了,急急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小城赶去。等我赶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的父亲有些不同,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中国父亲并不公平。你看春运期间的那些父亲,他们迅疾地从车窗翻进去,动作粗俗,表情难看。倘抢到一个位置必大声招呼,怕被别人再抢了去。刚坐定,就忙着找开水泡面,或用粗糙的手擦拭着苹果让孩子吃。他们爱孩子,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曾经的一些事情让儿子哭了,说再也不练网球了,因为我为供他练球,太辛苦。我大笑着骗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钱的,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银行卡,这是存折……”他很相信,深以我为骄傲。
在中国,每个父亲在子女眼里,都是不堪的。我们都知道,倘孩子们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洁的衣服,让他觉得父亲其实很潇洒和浪漫,不甘人后,不输于人,成竹在胸。
我不要儿子看出我的不堪。我已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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