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论绘画 |
人间世俗生活,未必尽善尽美,难得自由自在,其间充满责任担待的紧张和营生劳作的困顿,也难免遭遇百般的坎坷与失意。因此,人们需要休息安顿的歇处,以去身心疲乏;需要在闲心散游中,领受解粘去缚的自由感。系于“君亲之心两隆”的社会责任感和“出处节义”的现实担待,虽梦寐仙圣渔樵、泉石猿鹤的隐逸,却不为离世绝俗之行,而以丹青妙手揽猿声鸟啼、山光水色,以至“不下堂筵,坐穷泉壑”。郭熙以为,这才是人意之快、我心之获。这种“卧游”精神促进了山水画的发展,而山水画的发展则促进“卧游”精神的自觉。热爱现实生活又有蓬勃生活理想的中国人,创造性地把握了山水画这种“卧游”或“歇息”方式,并力求游得“远”、歇得“静”,把日常生活经验升华为诉诸艺术的可游、可居审美理想。
缘此“山水精神”,可解中国人热衷山水画,根底里的诉求乃是“远游”。这种诉求,赋予中国家园生活以深刻的“远意”,使生活中人能凭之“远游”,自觅温馨恬淡、宁静空灵的“歇处”,免得“沉于物,溺于德”。不过,切勿以为这是“好高骛远”,或是一旦遇到困难惹出麻烦,就不忍重负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中国人不是浮士德,也不屑决绝的个人主义。其所尚“远游”,非涉向彼岸世界的灵魂升华,或飞向太空世界的宇宙殖民。“远游”无意弃绝家园、背井离乡,只是徜徉往返、出入随意的“游园”。耽于禅悦的王维,会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孙悟空一筋斗十万八千里,却总说“俺老孙去去就回”。行止而归、歇歇便罢的 “游园”,反映了中国人务实而辨证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比之于日常经验,中国山水精神可谓家园精神,可谓深谙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的生活精神。而终其原本,自是儒道思想合塑共铸的辩正文化精神。
西洋画在一个近立方形的框里幻出一个锥形的透视空间,由近至远,层层推出,以至于目极难穷的远天,令人心往不返,驰情入幻,浮士德的追求无尽,何以异此?
中国画则喜欢在一竖立方形的直幅里,令人抬头先见远山。然后由远至近,逐渐返于画家或观者所流连盘桓的水边林下。《易经》上说:“无往不复,天地际也。”中国人看山水不是心往不返,目几极无穷,而是“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美学散步》)
寄蕴于山水画的家园精神、生活精神、文化精神,其终归落实于人生,落实于人生的关怀——既让生活中有一个实在,也让生活中有一点空灵,总之让人在世界这个广袤家园中活得心安理得、惬意自在。天人合一的世界观,予中国人以出入生活、出入自然的变通智慧。世界因人的这种出入活动,由晦暗疏远变得澄明亲近,成为可游、可居的家园。素心待物、结庐天地的家园精神,使人们总能在自然和生活之中领略存在的生活意义和美妙的生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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