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百科学派文集】
(ZGDBK
NO.00431)
主编
李华平
2016.9.25.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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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万物的尺度”
——对话普罗泰戈拉
作者 李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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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提起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这个名字,除了专事古希腊哲学研究的人外,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如果提起“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个名言,那即便是普通的大学生也都会知道。其实,这句名言恰恰就是普罗泰戈拉说的。
普罗泰戈拉,与原子论创立者德谟克利特是老乡,可能比德谟克利特大几岁,都是阿布德拉城人,阿布德拉是希腊人的一个殖民城邦,具体地点位于希腊北端爱琴海沿岸色雷斯地区的一个工商业城市。此君出生于公元前约481年,关于其成长情况,史料记载委实不多,只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就是普罗塔哥拉曾经周游世界各地,他以阿布德拉城市使者的身份,于公元前450年左右来到雅典,颇受雅典人的欢迎。
公元前444年,普罗泰戈拉受伯利克里的委托,奔赴希腊联盟的殖民地——意大利南部的图利诚,帮助该城民主政府制定基本法。完成使命后,普罗泰戈拉返回雅典,最后遭到与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同样的悲惨命运,那就是被流放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究其原因,是因为他的《论诸神》一书,他被起诉的罪名,则与苏格拉底被起诉的罪名一样,那就是——不敬神!
关于普罗泰戈拉的死,有人说是在其被前送往流放地西西里的途中溺水而亡的,也有人说普罗泰戈拉被判处死刑,他是在逃出雅典前往西西里的途中掉到河里淹死的。有一点是共同的,他的死与水有关,更具体地说是与海水有关。
普罗泰戈拉的著作不在少数,《论真理与反驳》是他写的,《论德性》、《论神》也是他写的,还有一本很有趣的书也出自他的手笔,这本书的名字很长,是《关于收费的诉讼演说,从正反两面进行论证》,笔者是一名律师,自然对这本书的存在格外关注。遗憾的是,除了一些残篇外,保存下来的属于普罗泰戈拉的书,统统佚失在慢慢的历史长河中。
苏格拉底曾经攻击普罗泰戈拉,说其是依靠贩卖诡辩技巧而谋取暴利的诡辩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队普罗泰戈拉的对话不妨就从这个问题说起。
1,或是德谟克利特的学生
作者:
关于你的出生,说法可谓是多种多样,五花八门。
普罗塔哥拉:
说来听听,我来判断一下哪种说法最靠谱。
作者:
一种说法是所谓的“菲洛特拉图版”。
普罗塔哥拉:
此人是什么人?
作者:
一位出生名门的哲学家,生于公元170年,卒于公元249年,他曾经担任过叙利亚王朝女皇的教师,他的家族曾经获得过元老院元老的资格。
普罗塔哥拉:
此君如何介绍我的出生?
作者:
菲洛特拉图说你是你的家乡阿布德拉最富有的公民的儿子,他还说,约在公元前480年波斯王薛西斯(Xerxes)攻占阿布德拉时,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你的父亲梅昂德里奥斯殷勤接待这位外来征服者,薛西斯龙颜大悦,他命令他的占星术士教育你,你也因此早早就是一个很有学识的人了。
普罗塔哥拉:
这是一个版本,还有什么版本?
作者:
那就是人所共知的“第欧根尼·拉尔修版”。
普罗塔哥拉:
说来听听。
作者:
此版本说你是原子论者德谟克利特的学生。
普罗特格拉:
还有什么说法?
作者:
哲学家伊壁鸠鲁说,德谟克利特之所以愿意接受你为学生,原因在于你是一个称职的“搬运工”,在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捆扎起木料来,比别人要快得多。亚里士多德说你曾经发明了一种搬运工扛木头用的垫肩。也有一种说法说德谟克利特让你做他的秘书。当然也有人甚至说……
普罗塔哥拉:
这些人甚至说什么呢?
作者:
你们西方一位学者——名字叫阿波罗多鲁斯(Apollodore)说,德谟克利特的出生时间远在你之后,你在公元前492年,而德谟克利特则在公元前460年(【法】吉尔伯特·罗梅耶—德尔贝:《论智者》,李成季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9月第1版,第11页),也就是说德谟克利特竟然比你年轻三十多岁,如此一来,德谟克利特不仅不是你的老师,而是你的小晚辈。还有人……
普罗塔哥拉:
你不用再介绍了,这些说法都不靠谱,我没有干过“搬运工”,当然也没有给什么漂亮的女皇当国老师,教过女皇哲学的是德谟克利特,而不是我。至于说我搞过什么科技小发明,那更是笑话。我只是一个哲学,一个被好多人说成是“智者”的哲学家。我对德谟克利特的学说很熟悉,但我不是他的学生。更不是他的老祖宗。仅此而已。
2,图里乌姆宪法(La
Constitution de Thurium)
作者:
你这人人缘很好,不管怎么说,德谟克利特也是你的朋友。据说你还是伯利克里的家中常客,伯利克里可不是一般人啦。
普罗塔哥拉:
伯利克里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我与他确实是无所不谈的朋友。
作者:
听说你们经常是整天整天地讨论司法问题?
普罗塔哥拉:
是的。
作者:
据说你曾经接受伯利克里的委托,去给雅典的殖民地制定法律?
普罗塔哥拉:
是的。雅典在意大利建立了一个新的殖民地——殖民地的名字是图里乌姆,位处意大利南部,公元前444年,我接受伯利克里的委托,奔赴图里乌姆,去为那里的民主政府制定法律。
3,一个“Sophist”
记者:
听说你年轻时特别喜欢旅游,是吗?
普罗泰戈拉:
是的。
记者:
你到过埃及吗?
普罗泰戈拉:
没有。你说埃及干嘛?
记者:
埃及人很崇拜你,他们还在他们那里为你竖起了雕塑。
普罗泰戈拉:
不可能吧?
记者:
完全有可能。1955年,法国一家大学的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书的名字是法语名字,我英语差不多,法语不行,因此翻译不出来,连蒙带猜,大概意思是《埃及孟菲斯雕塑群》,肯定不准确,真的说不清楚了。
普罗泰戈拉:
无所谓,这本书说什么?
记者:
这本书说,在埃及孟菲斯通往塞拉皮斯的神庙的路上,有一个著名的长廊。
普罗泰戈拉:
长廊?与我有啥子关系呢?
记者:
这个长廊的名字叫做司芬克斯长廊,这个名字应该是如雷贯耳吧?
普罗泰戈拉:
是的。关键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记者:
别急,司芬克斯长廊的尽头,有一堵墙,半圆的围墙。这本书说,在1851年到1854年间,考古学家们在那里发现了11座雕塑。
普罗泰戈拉:
雕塑?关键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记者:
别急,容我慢慢说啊。
记者:
这本书还说,人们在这堵半圆围墙东边那一面发现了你的雕塑。
普罗泰戈拉:
不是开玩笑吧?除了我,还有谁,我认识的?
普罗泰戈拉:
还有泰勒斯,还有赫拉克利特,还有柏拉图。
记者:
如果真如此,我还是很高兴的。很感谢埃及人,他们把我列入与泰勒斯、柏拉图、赫拉克利特平起平坐的哲学家。
记者:
看来埃及人很敬重你,关键是他们把你当做一个“哲学家”。
普罗泰戈拉:
我本来就是一个“哲学家”啊。
记者:
但据我了解,好多人不认为你是一位哲学家。
普罗泰戈拉:
谁?
记者:
苏格拉底是一位,柏拉图似乎也是一位,他们认为你是一位“Sophist”?
普罗泰戈拉:
“Sophist”什么意思?
记者:
可以翻译成为“智者”,也可以翻译成为“智术师”。
普罗泰戈拉:
人们套在我头上的帽子已经是好多好多了,好听一点的有“政治哲人”、“教育哲人”、“辩论之父”、“语法之父”,一般化的有“实证主义者”、“人文主义者”,还有一些如“实用主义者”、“怀疑论者”、“现象学家”、“经验主义者”、“功利主义者”、“相对主义者”,太多太多了。
记者:
真有意思!
普罗泰戈拉:
请你告诉我:何谓“智者”?何谓“智术师”?
记者:
我不知道,但柏拉图兄有说法,他在其《智者篇》里给“智者”或“智术师”下了几个定义。
普罗泰戈拉:
愿闻其详。
记者:
没一个好听的,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普罗泰戈拉:
说吧。
记者:
柏拉图的定义,一个是:所谓智者就是“榨取富豪子弟的人”;一个是:所谓智者就是“做知识生意,即把知识当做商品来制造和兜售的人”;还有一个是,所谓……
普罗泰戈拉:
你就不要再继续“所谓”下去了,柏拉图的几个定义,集中地体现了一种偏见。
记者:
什么偏见?
普罗泰戈拉:
“苏格拉底式偏见”,持有如此偏见的人在学术上动辄把自己的学术对手定义为某种并非如此的人,然后再故作义正词严的批评,以满足自己龌蹉的心里虚荣。苏格拉底如此,柏拉图也是如此。
记者:
柏拉图在其著作中对你个人还是很尊重的。
普罗泰戈拉:
不管他是否尊重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师徒是什么样的人,我等心知肚明。他们对所谓“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攻击,他们对我们这些“智者”的攻击,导致人们普遍认为那些哲学家,包括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毕达哥拉斯、克塞诺芬尼、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乃至芝诺、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留基伯、德谟克利特等等,都不过是一些一天到晚只知道研究石头、树枝、泥土结构和成分而对人间问题一窍不通的人。苏格拉底、柏拉图对我们这些“智者”的攻击,让人们普遍人认为我们都是一些贩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似乎我们除了利用传授一些辩论技巧骗取钱财以外,对真理的研究和探讨毫无价值。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来,似乎就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导致了雅典人精神上的堕落和退化,也最终导致了雅典的败落,好像我们就是雅典的罪人似的。
记者:
有这么严重?那实际情况是否就是如柏拉图说的那样?
普罗泰戈拉:
如果今天面对的是苏格拉底,或者是柏拉图,我会很好地与他理论理论的,但你毕竟不是苏格拉底,不是柏拉图。我也就只好直截了当表达我的态度就是了。我对苏格拉底、柏拉图们的做法感到很生气,不仅是我,我的那些小伙伴们都是极端的生气。你随便翻翻赫拉克利特的著作,你就会相信苏格拉底、柏拉图的说法是错误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丝毫也不比苏格拉底柏拉图们更少关系政治、正义、家庭等这些人间问题,最起码说,……
记者:
最起码说什么啊?
普罗泰戈拉:
西塞罗曾经如此褒扬苏格拉底:“他把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把它安置在城邦内,引进家家户户,使它成为探究生活和道德、善与恶所必需”。
记者:
这个评价不低啊!
普罗泰戈拉:
如果西塞罗的评价是对的话,能够把哲学召唤下来的,也并非只有苏格拉底,可以说是那些“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与苏格拉底一起成就了这样的伟大事业。这些哲学家们的真知灼见远远超过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同样,我们这些“智者”对真理的关心与研究,对人间问题的研究,也丝毫不逊色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没有我们队人间问题的研究,也就不可能有他苏格拉底,也就不可能有他柏拉图。
记者:
是吗?
普罗泰戈拉:
你把“吗”字去掉,就是“是”。
记者:
接着说。
普罗泰戈拉:
苏格拉底对自然科学一窍不通,他智商并不高,根本不懂物理、化学和生命科学,无知者无畏啊,正是因为他不懂,他就一天到晚攻击说物理、化学、生命科学没用,我问你物理化学生命科学没用吗?
记者:
当然有用,没有物理化学,没有生命科学,就没有今天的科学,就没有今天的技术,可以说就没有人类的今天。苏格拉底、柏拉图说这些知识没用,似乎一天到晚纠缠于党国杯葛,纠缠于政客们之间的尔虞我诈,那倒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普罗泰戈拉:
同样的道理,我们这些人是职业学者,我们给青年人教授文化知识,提高他们的修辞辩论水平,提高他们的品行修养,同时收取一些费用,并不过分吧,我们也是人,也有一家老小,我们不能把嘴巴吊起来去喝西北风充饥吧。对任何人,如果收费,干起事情来肯定比不收费会更加认真的。我们也要训练自己,没有必要的投入和接受教育,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教授别人呢。
记者:
似乎有点道理。
普罗泰戈拉:
苏格拉底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他是一个典型的街头混混,好吃懒做,油头滑舌,不忠不孝,国家需要他担任点公职去做点贡献,就是因为国家不给钱死活不去干,还自命清高自诩为要保持某种思想上的自由和独立性。他的老婆为他受尽苦难,给他准备吃的、喝的,还得为他养育子女,而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像自己就是奴隶主似的。他的太太气急之下把洗碗水泼到他的头上,这是他罪有应得,活该!
记者:
哈哈。
普罗泰戈拉:
身教应当重于言教!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能教导处雅典的好青年来,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能够给人们提出什么好建议,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至于你柏拉图,也好不到那里去,他一天到晚沉迷于杜撰一些对话,他把那个街头混混苏格拉底推到前台,到处咬人,汪、汪、汪,吠声不断,把人咬伤了,他躲在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发出丝丝冷笑,自鸣得意,孤芳自赏,阴森森的,……
记者:
一提到苏格拉底,一提到柏拉图,你就气不打一处来。再给你十天时间,你也不会停止对他们的口诛笔伐的。
4,没有“智者”运动则无希腊哲学
普罗泰戈拉:
我反感苏格拉底,只是因为他们的学术态度,而对他们的观点,我倒不是十分的厌恶。
记者:
怎么讲?
普罗泰戈拉:
之前我跟你说过,在此不妨重复说一遍,西塞罗曾经说是苏格拉底:“他把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把它安置在城邦内,引进家家户户,使它成为探究生活和道德、善与恶所必需”。其实这句话完全适用于我们这些“sophist”。真正把哲学研究从对自然科学的关注转移到社会科学这些人间问题的,首先是我们这些智者。
记者:
不妨细细说说,这段历史似乎没有多少人知道。
普罗泰戈拉:
最早期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来说,他们的主要精力,确实如苏格拉底所说的那样,也就是说这些人的主要精力是在研究大自然,在研究宇宙,在研究万物的结构,在研究万物的成分。而对社会问题也就是人间问题缺乏必要的重视。但是到了后来,这种情况则逐渐发生变化,尤其是到了克塞诺芬尼和赫拉克利特时代,他们的注意力则发生了变化,他们开始研究宗教问题,而赫拉克利特则不仅研究宗教问题,还系统性研究了政治、伦理、道德和语言学问题。可以说克拉克利特对社会问题的研究,无论是就其广度,还是就其深度,都丝毫不逊色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一点我已经跟你说过。苏格拉底指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之关心“天上”的事情,而不关心“人间”的问题,是不公正的。
记者:
这与你们“智者”们有什么关系呢?
普罗泰戈拉:
我告诉你:真正把人间问题作为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来进行研究,并注重把这些研究成果应用于人类实际生活的,就是我们这些“智者”们。践行“人间”问题的研究与实践,始作俑者是谁?是我们,而不是苏格拉底,不是柏拉图!
记者:
嗯。
普罗泰戈拉:
如果人们硬要把苏格拉底哲学说成是希腊哲学的源泉的话,那我可以说,没有我们这些“智者”,没有轰轰烈烈的“智者”运动,也就不可能有苏格拉底哲学,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希腊哲学!
5,自然界的终结目的
记者: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你们这些智者一天到晚忙于教人们如何去进行政治辩论,教人们如何舌战群儒以赢得官司,似乎根本不去关心自然界的事情。我很好奇,你们就像今天的“教授”一样,拎着包到处给人上课,你们到底给人家讲些什么课呢?
普罗泰戈拉:
我们讲课的内容涉及数学、天文学、语法学,我们还经常举办通俗科学讲座。在我们看来,科学的东西不应该仅仅被少数人所垄断,而应该“飞入寻常百姓家”,我们的讲座很受欢迎,你要知道,人们是自觉自愿来听我们讲课的。如果我们讲的东西,粗制滥造,或者狗皮膏药一类的话,是不会有人心甘情愿自掏腰包来捧场的。你要知道,这些费用没有发票可以让你报销的,政府财政上也没有这个子项。作为一个教授,你要把课讲好,自己不去研究是不行的,为此,我就特别注意研究自然,研究物理。
记者:
据说你还写过过一本物理学著作?什么内容啊?
普罗泰戈拉:
你是听谁说的?
记者:
柏拉图说过,希罗多德也说过。
普罗泰戈拉:
没错,我确实写过一本研究自然的著作,书的名字是《论事物的原始状态》,要不是感念你如此关心我们智者,我还真不告诉你呢。
记者:
通过这本书,你要传递什么观念呢?
普罗泰戈拉:
其一,人、动物,包括所有的生物,都是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毫无例外;其二,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而是从动物中逐渐发展过来的;其三,人优于动物,与其说是在肉体上,还不如说是在智力上;其四,人类为了自身更好地生存下去,借助于自身得自于神受的理性之光,创造了语言、宗教、国家。
记者:
这些观点没有什么错,不过也不是什么新鲜肉一类的东西,你最终想说明什么呢?
普罗泰戈拉:
我想说明:大自然以其创造物,尤其是人类,以显示其具有某种终结的目的性,这种目的性就是要去追求持续的和更加美好地生存下去。
6,“对任何事情都可以有两种对立的论证”
作者:
我看过你写的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做《论对立命题》,你在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奇怪的命题……
普罗塔哥拉:
我提出的命题可多了,不知道你具体说的是哪一个?
作者:
“对任何事物都可以有两种对立的论证”,就是这个命题,我想了解一下,你提出这个命题,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普罗塔哥拉:
这个命题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说任何事物都可以从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来理解和论证。
作者:
任何事物,即便你从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来理解都是可以的,难道这种对立性内在于事物本身之中。
普罗塔哥拉:
你说得绝对没错。这种对立性,存在于希腊的文化之中,存在于希腊的多神论之中,存在于希腊人的民主政治之中。同样,这种对立性,也存在于希腊传统的自然哲学之中……
作者:
你说得太原则了,最好能具体化。
普罗塔哥拉:
自然没问题。希腊文化最典型的就是其多神论文化,在这种文化下,主宰希腊人心灵世界的神灵,都是那些无论在能力上,还是在本性上都是内在着善与恶、内在着相互对抗性与相互制衡性的神,在希腊不存在独霸天下、至高无上的神。分裂型、多元化是希腊文化的本质特征。这种分裂型与多元化,就是我们刚才所论及的对立性。
作者:
接着说。
普罗塔哥拉:
对立性存在于希腊人的多神论中,同样,这种对立性也存在于希腊人的政治生活之中。
作者:
怎么讲?
普罗塔哥拉:
希腊社会是一个城邦社会,每个城邦都是中心,而就希腊整体来看,则没有任何中心可言,每个城邦都是独立的存在,即便是臣服于某个邻邦,那往往也是临时性的安排。东方式的那种由某个种族或国家一统天下的情况,更是极少出现。具体到某个城邦……
作者:
情况会如何?
普罗塔哥拉:
雅典是希腊世界的精神领袖,在这里实行的政治制度是民主政治,民主政治的核心特征就是允许反对派,允许对立面,鼓励竞争,倡导相互批评,强调任何问题都是拿出来进行辩论,这就是对立性的具体体现。
作者:
还有什么?
普罗塔哥拉:
希腊人的宇宙观也是充满着对立性思想。赫拉克利特主张斗争与矛盾是万物之主宰,这种对立性与斗争性存在万事万物之中。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是希腊哲学中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主张对立性也是希腊的一个哲学传统。哲学家就是发现对立性的人,离开对对立性的研究,哲学就不复存在。
7,“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
记者:
普天之下,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你的那句名言。
普罗泰戈拉:
我的名言多了,到底是哪一句?
记者:
平心而论,你的名言并不多,简直就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数的。不过有一句能流传到2000多年以后,委实也该知足了。想想2000年以后,我的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更何况还奢望能有一两句名言,能为人们千古传颂的。
普罗泰戈拉:
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句?
记者:
就是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作为一个人,我为你这句名言而感到欢欣鼓舞。你贬低了神,而抬升了人的价值,应该是属于典型的唯物主义观点。
普罗泰戈拉:
你一会儿神,一会儿人,把我也搞得迷糊了。我问你:你如何理解我的这句“名言”的呀?
记者:
秃子头上的虱子,那不是明摆的吗。以前人们总是匍匐在上帝和各种神灵的脚下,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比起来,人都是毫无意义的空气震动而已。而你则大胆地挑战了这个所谓的传统,而把神下放到人的脚下,而把人类抬高到高高的祭台之上。从此,是人主宰着世界,而不是神主宰者世界。
普罗泰戈拉:
听你眉飞色舞说出这一番话,我禁不住想说一句脏话,不知可否?
记者:
这是一个并不怎么干净的世界,你多说一句少说一句脏话,对这个世界的清洁度似乎没有什么影响。说吧。
普罗泰戈拉:
裤裆放屁,走两岔了。
记者:
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你名言的解读,与你的意思不完全一样?
普罗泰戈拉:
并非一样不一样的问题,而是大相径庭,而是天壤之别,而是牛头不对马尾。
记者:
我一辈子都是如此理解你的这句话的,难道我一直就理解错了?
普罗泰戈拉:
你的理解确实是错误的,我的意思并非你说的那个意思。
记者:
那是什么意思?
普罗泰戈拉:
那句话的意思是很有意思的。在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之前,我先跟你提一个人。
记者:
哪位大仙?
普罗泰戈拉:
德谟克利特,知道吗?
记者:
当然知道!原子论的创始人之一,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表象,一切都是约定俗成,唯有原子与虚空是真实的存在。
普罗泰戈拉:
你说的没错。在德谟克利特看来,人类无法通过自己的感官去把握世界,人的感官不可能给人类提供任何独立实在的真理性知识。
记者:
好多人都是这么看的。不对吗?
普罗泰戈拉:
当然不对,世界是什么样子?世界就是你我感觉出来的世界,离开感觉,人类就不可能获得任何宇宙世界的知识。但是,不同的人对同样一个事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例如,天热不热,不同的人感觉就不一样;一个东西甜不甜,不同人的感觉也不一样;对于同样一个商品,到底贵还是不贵,贱还是不贱,都是因人而异的。可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方面,对于不同的人,其感觉都是不一样的。因此,在这个世界,不存在永恒不变的共性化的真理,因人的感官不同,你的真理与我的真理不一样,我的真理与你的真理不一样。也就是,人人都是真理,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人的感官状况与感觉能力,决定着万物的存在状况。因此之故,须臾也离不开感官与把握世界的人,自然就成为万物的尺度了。
作者:
非常高深。
普罗塔哥拉:
关于我刚才说的这个道理,你可以结合我在《论对立命题》所提到的关于一个人死亡原因之探讨来进行理解。
作者:
谁的死?
普罗塔哥拉:
法萨卢的艾庇底米斯(Epitime de Pharsale)之死。
作者:
艾庇底米斯何许人也?
普罗塔哥拉:
一次运动会中,此人被人无意中用标枪击中而死亡。
作者:
你想表达什么?
普罗塔哥拉:
大政治家伯利克里曾经召集会议研究到底谁应该对艾庇底米斯之死负责。
作者:
结论是?
普罗塔哥拉:
在医生看来,是标枪导致艾庇底米斯的死亡。在法官看来,投掷标枪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在政府机关看来,运动会的主办方才是责任的承担者。
作者:
到底是谁之过?
普罗塔哥拉:
谁都是,谁都不是。
作者:
怎讲?
普罗塔哥拉:
我刚才已经说过,天下没有绝对的正确,人人都是真理,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
8,真理的力量源自“普遍同意”
作者:
你说,人是万物的尺度,也就是说你是万物的尺度,我是万物的尺度,人人都是万物的尺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人人的意见和观点都是极端主观而毫无力量了。
普罗塔哥拉:
从理论上是如此,但同样是作为一个意见,一个观点,却存在着“弱论述”与“强论述”的分野。
作者:
何谓“弱论述”?何谓“强论述”?
普罗塔哥拉:
孤家寡人无人喝彩之论述,为“弱论述”。赢得别人喝彩与鼓掌之论述,为“强论述”。如果说前者仅仅是某某一己之“意见”,而后者则可以称之为“真理”。
作者:
柏拉图说只有极少数人物才具有政治能力和政治道理,其言外之意就是说大多数人都是缺乏政治能力和政治道德的,如此一来,任何人就不可能让自己的观点和意见成为为社会普遍接受的“强论述”。你对此如何评价?
普罗塔哥拉:
我的观点与柏拉图不一样。
作者:
你的观点是?
普罗塔哥拉:
我的观点是:人人都有政治能力,人人都有政治道德。政治绝对不应该是少数人的事情。作为城邦的公民,完全可以就某些事情达成普遍的共识。某种意见和观点,一旦成为社会的共识,就会获得强大的力量。
作者:
你的意思是说,一种思想一旦获得公民们的普遍认同,就具有强大的能量,就会成为真理?
普罗塔哥拉:
正是。最明智的政府就是那些能够汇聚公民共识,并付之于实施的政府。
9,人的本质是“公民”
作者:
你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普罗塔哥拉:
哪一句?
作者:
你说:民主宪法“就像一件杂色的大衣”,什么意思?怪怪的比喻。
普罗塔哥拉:
“杂色”,就说明不是某一种颜色,就是一种多元化的存在。在民主宪法体制下,任何人都是统治者,任何人都是被统治者。任何人都是分成不同的党派。每个党派都具有平等的执政权。轮流执政,就是实现这种政治目标的最佳选择。
10,殉难,与神无关!
记者:
希腊人是一个迷信神的国度,任何人一旦对神表现出哪怕一丝丝的不尊重,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普罗泰戈拉:
希腊人都知道。
记者: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亵渎神灵呢?鸡蛋不知趣,愣往石头上碰,后果如何,你是大智者,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吧。说好听点,你是愣头青,不成熟;说得不好听,你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普罗泰戈拉:
真是千古奇冤,如今我是满身是嘴,也是无法昭雪自己了。
记者:
你似乎有满腹冤屈,不妨说给我听听,我来帮你化解化解,最起码,可以给你些许安慰的。雅典的民主政府为什么要把你打进大牢?
普罗泰戈拉:
简直就是一场荒谬绝伦的文字狱!
记者:
说来听听。
普罗泰戈拉:
想当年,你是知道的,我曾经写过一本书,该书开头部分有一句话,乃是:“至于神,我没有把握说他们存在或者他们不存在,也不敢说他们是什么样子;因为有许多事物妨碍了我们确切的知识,例如问题的晦涩与人生的短促”。
记者:
明白人一眼就看出你的真实用心,明摆着,就是对神的存在,表示深深的怀疑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普罗泰戈拉:
司马昭是谁?他研究什么?
记者:
你不要纠缠这事了,这是一个成语,就是说你写的字面上的东西,模模糊糊,云山雾罩,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背后的意图明白人一看便知,你欺骗不了人的,小聪明使不得!
普罗泰戈拉: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说神不存在,也没有亵渎神什么。我的意思无外乎两点:第一点,人只能用自己的感觉去把握存在,离开感觉,人就是盲人,就是瞎子,就是一块肥瘦搭配在一起的肉块而已。而面对神圣之神,人的感觉就无用武之力了,因此,神存在或者不存在,是人这种仅仅依靠感觉才能活着的动物所无法把握的。
记者:
你对人类如此悲观?
普罗泰戈拉:
理由我已说过,不再重复,去翻你的笔记吧。第二点,人的感觉虽然是无法把握神圣之神的,但是如果人的寿命能更长一点的话,人的感觉能力会得到很大的提高,人对神的感知或许比以前会好些。总之,神存在,或者不存在,人类无法感知,但是我没有否定神的存在。
记者:
在希腊,好像有好多人都是因为神的事,而被处以死刑或者流放荒郊野岭的,或客死他乡的。
普罗泰戈拉:
神啊,神,因您的因素,不知道有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其道!
作者:
不过,根据我的研究,到法庭起诉你的人,叫皮托多里斯(Pythodore),此人并非一个普通的公民,而是某个“寡头集团”的成员,可以说他说服法庭判处把你驱逐出境,判决在雅典的公共广场上焚烧你的著作,内后隐含着某些政治上的安排。
普罗塔哥拉:
也可以这么说,或许关于神的那些事,都是一些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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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泰戈拉简传
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约公元前490或480年~前420或410年),出生在希腊的阿布德拉城,多次来到当时希腊奴隶主民主制的中心雅典,与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结为至友,曾为意大利南部的雅典殖民地图里城制定过法典。
公元前5世纪希腊城邦民主政治高度发展,普罗泰格拉是智者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一生旅居各地,收徒传授修辞和论辩知识,是当时最受人尊敬的"智者"。
普罗泰戈拉接受了赫拉克利特关于万物流变的思想,认为变动不居的感觉现象是真实的,万物是在不断地运动变化的。但是他断言每个人的感觉都是可靠的,人们对一切事物都根据各自的感觉作出不同的判断,无所谓真假是非之分。因此他提出一个著名的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认为事物的存在是相对于人的感觉而言的,人的感觉怎样,事物就是怎样。由此又断定"知识就是感觉",主张只要借助感觉即可获得知识。他根据这种观点,对传统宗教神学提出了怀疑:"至于神,我既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象什么东西"。
普罗泰格拉的著作有《论神》、《论真理》和《论相反论证》等。据说他晚年因"不敬神灵"被控,《论神》被焚,被逐出雅典,在渡海去西西里的途中逝世。其著作除少数片断外,均已失传。他的思想,只能从与柏拉图的对话《泰阿泰德篇》、《普罗泰戈拉篇》中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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