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才是哲学的本质
——对话维特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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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所有通向哲学之路的人都要经过一座桥,这座桥的名字叫作伊曼纽尔·康德,这座桥通向了古典哲学;所有通向哲学之路的人都要翻过一座山,这座山的名字叫作弗里德里希·尼采。翻过这座山,你就会邂逅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哲学,”张明明(中国清华大学的一位女哲学博士)在其《欢乐哲学课》中说,“所有通向哲学之路的人都要蹚过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叫作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这条河通向哲学的没落。”
维特根斯坦,这位终身都在痛苦地与其基因中的自杀倾向做搏斗的哲学家,断言说“哲学余下的任务仅是语言分析”。正是因为他的断言,让我们人间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对哲学的未来发出如此感慨:“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以来哲学的伟大传统的何等的堕落!”
维特根斯坦主张语言才是哲学的本质,这个主张何以导致了哲学的“堕落”,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这些哲学事业的同志们高度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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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贫是一种福气
记者: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做梦都想腰缠万贯,而你似乎与众不同。
维特根斯坦:
关于财富,我的看法与托尔斯泰一样。
记者:
托尔斯泰如何看啊?
维特根斯坦:
在托尔斯泰看来,人应当安于简朴与清贫,而财富过多则容易酿成祸害。记者:
好多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不说托尔斯泰了,我只问你:你的这套关于财富的宏论,是不是仅仅是说说而已?
维特根斯坦:
绝对不是。
记者:
何以见得?
维特根斯坦:
看事实,看行动。
记者:
说说看。
维特根斯坦:
首先我告诉你,我们家是欧洲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我的父亲——卡尔·维特根斯坦可是欧洲最厉害的企业家,全欧洲最大的钢铁公司就是我们家的。其次我告诉你,全欧洲最伟大的音乐家和艺术家都来自于我们这个家族,我的哥哥——保罗·维特根斯坦是了不起的钢琴家,我的另一个哥哥——汉斯·维特根斯坦是欧洲顶尖的音乐家,我的姐姐是一个很厉害的画家。
记者:
家里有钱,兄弟姐妹厉害不等于说你就不是个守财奴,不是个吝啬鬼啊,是不是啊?
维特根斯坦:
你这个就是性急,我还没有说其三呢。
记者:
快说啊。
维特根斯坦:
我们的父母亲去世以后,我自然会分得大批遗产,这点你相信吧?
记者:
是的,这点我相信。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处理你所分得的遗产的。
维特根斯坦:
我把我应得的那个部分都给了我的兄弟姐妹,我还把我的大批财富送给了许多作家和艺术家。
记者:
能告诉他们的姓名吗?
维特根斯坦:
具体有哪些,我也记不清了。我就知道好像有里尔克(Rilke)、特拉克尔(Trakl),好像还有科科沙尔(Kokoschka)等人。
记者:
你说的好像有点是那么回事了。听说你不想做慈善家,似乎对赞助穷人不感兴趣,是吗?
维特根斯坦:
我素来相信清贫是一种难得的福气,穷人一旦遇到巨额的财富,心灵就会坏掉,所以我不愿意把钱送给穷人。
2,与希特勒是“校友”
记者:
我曾经看过一张照片。
维特根斯坦:
什么照片?
记者:
是你在德国林茨中学读书时的一张照片。在说照片之前,我先问你,据说你们那个时候维也纳文法学校非常好,你哥哥保尔也在哪所学校上学,你为什么不去文法学校上学,而到林茨中学上学呢?你们家那么有钱,不可能是因为钱的事情,那是为什么啊?
维特根斯坦:
在我小时候的奥地利,中学有两种,一种是文法学校,一种是实科中学,前者偏重文学、语法,后者则偏重科学、技术。
记者:
按照我们的教法,我们把前者叫做文科学校,把后者叫做理工科学校。
维特根斯坦:
原来如此,基本上都差不多。
记者:
还是那个问题,你哥哥保尔能上维也纳文法学校,为什么你却上了实科学学校?
维特根斯坦:
原因不在我,而在我的家人。他们认为我难以通过文法学校的考试,因为文法学校非常严格。关键是他们认为我比较适合于学习科学和技术类的学科,也就是说你所说的理工科的东西比较适合我的兴趣,所以他们让我进了实科学校了。
记者:
在校成绩如何?
维特根斯坦:
一般一般,全班第三;马马虎虎,全班第五。
记者:
你太谦虚了吧!
特根斯坦: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什么?
记者:
开个玩笑。实话实说吧,你的成绩单我早就看过。根据你的成绩单来看,你的成绩是非常糟糕的。我曾经把你们学校的五个科目等级换算成为A到E,不难看出,你在校时只得过两次A——两次都是宗教课。你的大多数科目都是都是C和D,你的英语和自然史偶尔得过一次B,一次在化学上竟然是E。我还发现你的理工科成绩比你的文科成就更差。请你如实分析一下,一个天才,成绩为什么如此糟糕啊?
维特根斯坦:
生活不快乐,哪有心情琢磨功课,自然不会有好成绩。
记者:
生活不快乐,怎么回事?
维特根斯坦:
现在想想挺好笑,但在当时,我是发自内心地感到痛苦。你知道,我来自富豪之家,我的周围不是成功的企业家,就是声名显赫的艺术家,最起码也是言行特别谨慎但知识非常丰富的教师们。他们个个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在我们家,谁也不认得“粗鲁”两个字怎么写的。
记者:
那是自然,贵族之家自然有贵族之家的风范。
维特根斯坦:
但一到林茨中学,就完全不同了,那简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同学好多人来自工人之家,说话瓮声瓮气,做事大大咧咧,满嘴脏话,个别人甚至随地大小便。他们任性所为,根本不知道“教养”两个字怎么写。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对他们一口一个个“您”字,可他们不仅不领情,反而笑话我,欺负我,奚落我……
记者:
他们对你怎么啦?
维特根斯坦:
例如他们还编一些打油诗讽刺我。
记者:
我想听听这些打油诗怎么写的?
维特根斯坦:
你如此有兴致。
记者:
说吗。
维特根斯坦:
我记得其中一首是:“维特根斯坦,真悲惨,一步一蹒跚,维也纳,路真难,大风吹歪了小心肝。”
记者:
打油诗,挺有水平的吗。
维特根斯坦:
你想想置身于这样一群人中间,我能感到快乐吗,心情始终不快乐,我哪有情趣去学习,不学习,成绩不可能好,成绩不好,分数自然就不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记者:
可以理解,不过也有人说你小时候患有一种可以叫做“读写困难症”的心理疾病,这个对你的成绩是不是影响也不小啊?
维特根斯坦:
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我一生都深受这种“读写困难症”怪病的折磨,简单的拼写对我来说都很费劲,我之所以用格言警句和诗歌的方式来写作,原因在于我读写很困难,心中想法再多也无法自由自在敞开倾吐。这不是什么写作技巧使然,而是疾病使然。这个秘密一般人我还真不告诉你。这种疾病影响了我一生,小时候成绩糟糕,肯定与此有关。
记者:
好多天才人物在少年时代表现平平,你或许也是一个例子吧。
维特根斯坦:
你刚才跟我说照片的事情,但你东扯西扯浪费时间太多了。继续说照片的事情吧。心情不好,忧郁得很,我是没有情绪去看那些鲁莽的脸蛋。能不能说点有趣的事情啊?
记者:
可以。从那张照片看,你与希特勒竟然是同学。
维特根斯坦:
绝对不可能,我与他从来就没有在一起上过学,这个疯狂屠杀我们犹太人的屠户。我要看到你说的这张照片,我会把它撕得粉碎的。
记者:
历史就是历史,何必为此大动干戈呢。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是对的,他在林茨中学与你仅仅有一年是重复的,那就是1904年—1905年。主语这张照片怎么来的,到目前还没有人说得清楚。总之,你与希特勒在一起拍过照片,至少说明你们是校友。再说了,从照片看,希特勒坐在第一排最右边,小家伙文质彬彬,看不出是一个魔鬼的坯子。当然,你毫无疑问是仪表堂堂,一脸正义,更是傲视群雄,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派头。
维特根斯坦:
那个家伙,小时候还不都是各个长得都想天使!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记者:
我隐隐约约记得,希特勒在他的书《我的奋斗》中说,林茨中学是他世界观的温床,他还说,正是在林茨中学,他的历史老师让他明白当时的哈布斯堡死过是一个“堕落的王朝”,因此,必须毫不留情地摧毁这个王朝,而要建立一个日耳曼人的国家。
维特根斯坦:
我对他当时的情况是一无所知,因此也就无法做出评论。
3,死亡之神
记者:
我看过你的好多书,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维特根斯坦:
什么感觉?
记者:
我总觉得你的精神被一个阴森森的死亡之神所主宰,我总觉得你动不动就想到自杀。你是个哲人,你研究没研究过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维特根斯坦:
在外人的眼中我们家是一个无比风光的家族,要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但你哪里知道,在我们家上空,总有一片乌黑的云彩,压得我们全家都喘不过气来。
记者:
令人毛骨悚然,怎么回事?
维特根斯坦:
这是个无比凄惨的故事,我哥哥汉斯1903年自杀,鲁道夫1904年自杀,我的另一个哥哥后来也自杀了,具体时间我都记不清了。整天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我也觉得我随时会步我几个哥哥的后尘。
记者:
有人分析说你哥哥的自杀与你父亲有关,你父亲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因而总希望你们都成为企业家,但是你们都志不在此,有的要当音乐家,有的要当思想家,有的要当军人,正是这种压力把你们逼上了绝路。你同意这个看法吗?
维特根斯坦:
一部分吧,实话告诉你,笼罩在我们家上空的这片乌云,压得我终生不得安宁。我总觉得我生活在一种不祥的梦幻之中。这种感觉让我总觉得我与别人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的世界就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死一般的沉积。虽然我有一种融入另一个世界的冲动,但总被别人推出来。别人的世界总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而我的世界里总是阴云密布,风声鹤唳。
记者:
你的恩师——伯特兰·罗素似乎终生也有这种感觉。
维特根斯坦:
是的,罗素经常在我面前抱怨说他永远也无法摆脱身为“幽灵”的感觉。
记者:
“幽灵”!如此恐怖,罗素的这个说法,让我感到后背心直冒冷汗,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啊。
维特根斯坦:
罗素说,他自己总觉得站在一块玻璃的后面,就像水族馆箱中的一条鱼儿,有时候又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人们看不见的一个幽灵。他说他一直在作痛苦的挣扎,他希望与人接触,但是无济于事。罗素说他知道自己注定永远处于孤独的无能状态。不过……
记者:
不过什么?
维特根斯坦:
不过,罗素说,自从他将近五十岁身为人父后,这种感觉就很少出现了。
记者:
你是说,罗素到五十岁时才有了孩子,自从当上了看父亲之后,他就很少有那种身为一个幽灵的感觉了。
维特根斯坦:
正是。不过,我不愿意深究这个问题。希望你也到此为止,别再说这些让我绝望的话题。说哲学吧。
4,哲学当以逻辑为基础
记者: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数学中的哲学问题的?
维特根斯坦:
不管我在林茨中学的成绩怎么样,我对机械、数学和物理学是很着迷的,我想做一个科学家,我要设计一架飞机,让飞机冲上蓝天,正是揣着一个科学家的美梦我来到了英国的曼切斯特大学,那是1908年,我大约19岁。也正是在曼切斯特大学,我开始系统研究数学中的哲学问题。
记者:
有什么具体成果没有?
维特根斯坦:
思考久了,自然会有所得。到了1911年暑假的时候,我就写出一份哲学著作方案,如果不是后来拜访了一个人,我会硬着头皮吧这本书写出来的。
记者:
你拜访了谁?伯特兰·罗素是对你平生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此君不会是罗素吧?
维特根斯坦:
还真的不是。
记者:
哪是谁?神秘兮兮的。
维特根斯坦:
德国数学家——戈特洛布·弗雷格,一个德国耶拿大学的教授。
记者:
对此人,我以前闻所未闻。此人如何啊?
维特根斯坦:
以前我一直认为罗素是分析哲学第一人,现在看来,真正的分析哲学第一人是弗雷格。
记者:
何出此言?
维特根斯坦:
此话不谬的。首先我从总体上把弗雷格其人做个描述,根据他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这样来介绍他:弗雷格,1848年生,1925年死。德国数学家、哲学家,现代数理逻辑创始人,分析哲学第一人。此人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方得到广泛承认。主要著作有《概念文字》《算术的基础》《算术的基本定律》《逻辑探究》等。
记者:
面上的东西我知道,我还想知道两件事:一,此人的哲学观点到底是什么?二、既然如此厉害,为什么默默无闻?
维特根斯坦:
弗雷格的观点核心点可以说是两个。一个观点是逻辑是客观的,另一个观点就是数学就是逻辑。
记者:
先说第一个观点如何?
维特根斯坦:
我先问你:什么是逻辑?
记者:
逻辑,无非就是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一类的东西,是人类的一种思维所必须遵循的规则。
维特根斯坦:
那这种规则从何而来?
记者:
人类自己制定出来的,用于帮助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
维特根斯坦:
亚里士多德以来人们都这么说。在弗雷格看来,这些说法是错的。
记者:
请具体说说,我以前很少关注逻辑这东西。
维特根斯坦:
叔本华说,没有关节就不能弯曲臂膀,不遵守逻辑规则,就无法进行思维。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似乎唯有不断的思考、唯有不断的怀疑,才能证明人类的存在。综合叔本华和笛卡尔的说法,就是:(1)逻辑规则是人类思维的一种规则,此种规则本身则是思维的产物,而与外部世界无关。(2)哲学的核心就是认识、怀疑、批判,而不是去探索客观的规律,研究客观的规律。
记着:
那弗雷格的看法是什么呢?
维特根斯坦:
在弗雷格看来,某些东西实际上是否从别的东西而来,又如何从别的东西而来,所有这些可能与人类的心理和思维毫无关系。换言之,事物彼此之间的逻辑关系根本不是人为的“思维的规则”,而是客观真理,完全独立于人的心理,独立于人的思维活动。诚然,弗雷格说,对于这些客观的逻辑规则,人们可以认识它们、忽视它们、误解它们,但是无论你人类如何对待它们,它们都不依赖你人类而孤傲地存在。归根到底,逻辑的存在与人的思维无关。这就是弗雷格的观点之一。既然哲学的目的是探究客观的逻辑,而不是研究如何认识世界。因而弗雷格说逻辑才是哲学的基础,而作为研究思维本身的认识论则绝对不应该是哲学的基础和核心。
记者:
根据你的解释,在弗雷格的理论中,逻辑就等于规律,哲学的就是研究规律,而不是研究人的思维。逻辑是哲学的基础,而不是认识论。是吗?
维特根斯坦:
正是。
5,数学即逻辑
记者:
你说弗雷格认为数学就是逻辑,是不是?
维特根斯坦:
严格说来,这种说法不全面。弗雷格的观点应该是:数学即逻辑,因而数学的基础是客观的。
记者:
如何解释?
维特根斯坦:
任何数学论据和证明,都必须有自己的前提。而要超越这些前提,至少必须有一种论证规则存在。正如常言所说,任何一种论证都无法证明自己的前提或者论证规则是有效的。否则,就会陷入一种毫无价值的循环论证之中。因为在这种循环论证之中,所有论证都已经包含在所要论证的内容之中。
记者:
是这样,不过你到底要表达你的什么观点?咬文嚼字的。
维特根斯坦:
任何一种数学证明都是从不证自明的前提出发的,其论证规则的有效性也是无法证实的。这样一来,整个数学大厦就如同高高地悬在半空中的一个楼阁,左右摇摆,无处着落。
记者:
你这是弗雷格的观点?
维特根斯坦:
否。在弗雷格看来,数学中那些未经证实的假设和方法并非无中生有的假设,而是具有严格的基础性。这些假设是规律,是科学。因此,就其客观性和可靠性来说,数学胜过所有的其他学科。
记者:
你的意思说数学具有独立的价值,不依赖于任何的意志为转移。是吗?
维特根斯坦:
是的,弗雷格就是这个观点。我也是基本赞同啊。这些观点你现在不觉得什么,但在当时绝对是划时代性的。但是由于弗雷格的许多书是用德语出版的,而当时的德国哲学界被笛卡尔理性主义死死统治着,因而弗雷格的著作很少有人关注。英语世界的哲学家们由于看不懂德文,因而也无不可能关注弗雷格的。弗雷格之所以一辈子在默默无闻中度过,原因就在这里。
记者:
那是谁发现了弗雷格的学说的价值?
维特根斯坦:
是罗素,罗素精通数学,有精通德文,自然他能看懂费雷格的《算术基本法则》。通过看弗雷格的著作,罗素知道自己所要研究的问题弗雷格早就研究过了,因此在其写作《数学原理》的时候,专门辟出一章来介绍弗雷格的理论,虽然罗素比弗雷格小二十多岁,我们也可以说罗素是弗雷格学说的第一者。还有,我也是通过罗素的介绍才开始关注弗雷格的著作,我去拜访弗雷格就是想向他咨询一下看看我对数学与哲学的思考值不值得写成著作。
记者:
据说是你的姐姐陪着你一起去拜访弗雷格的?
维特根斯坦:
是的,你什么都知道。我姐姐一开始还担心我们两人会话不投机,其实我们之间还谈得不错,不过经过与弗雷格一交流,我发现我想表达的东西,都已经被他研究过,他的观点旗帜鲜明,无懈可击。既然我想研究的东西已经被别人搞过了,我再炒什么夹生饭就毫无意义了。于是我把原来计划写的著作刚要搁置一边,留待以后再说了。
记者:
弗雷格对你影响如此巨大,一直让你放弃了原先定制的写作计划。
维特根斯坦:
弗雷格对我影响很大,但弗雷格是一个非常低调的人,他非常欣赏罗素,他建议我倒剑桥大学去拜访罗素,我后来听从了弗雷格的建议,后来我就成为罗素的学生。我走上哲学之路,真正的起点是我倒剑桥拜访罗素。
6,哲学的拐点:转向语言
记者:
罗素1946年写的《西方哲学史》一书闻名遐迩,全世界搞哲学的人都喜欢这本书,我也是翻来覆去看了不少遍。此书介绍的都是别人的观点,最后一个人似乎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弗雷格。你与罗素亦师亦友,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有很多共同点。例如,似乎你们的家庭出生都很显赫。
维特根斯坦:
你说的差不多,不过我们家只是钱比较多,而罗素家则是标准的贵族之家。罗素的祖父曾经两度当过英国的首相。
记者:
你说的是约翰·罗素伯爵吧?
维特根斯坦:
是的。
记者:
看来要当个大哲学家,没有一个显赫的家庭作为背景是很难的?
维特根斯坦:
也不能太绝对。但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搞哲学很难赚钱,一个人,如果你没有财富,自然你就没有闲暇,这两样都没有,你就没有时间去沉思,不沉思,灵感就不会光顾你,如此一来,哲学怎么搞啊!其实,搞艺术也是如此,几乎所有领域,你要搞出点名堂来,都需要财富与闲暇的支撑。
记者:
现在想想斯宾诺莎、尼采这些人,家庭如此贫穷,但却把哲学搞得那么风生水起,简直是奇迹,简直是不可思议。
维特根斯坦:
是的。
记者:
如你刚才所言,弗雷格通过其基本著作提出逻辑是一种客观规律,而数学就是逻辑的具体体现。我想知道,罗素是如何立足于数学、立足于逻辑,而把哲学一步步推向前进的?
维特根斯坦:
你提的问题太大了,我可否拆开你提出的问题,一点点解答如何?
记者:
当然可以啦。
维特根斯坦:
首先,我要告诉你,罗素是个大数学家。罗素的《自传》说,他从11岁起爱上了数学,他说,“从那时起,一直到我38岁与怀特海合作完成《数学原理》止,数学成了我主要的兴趣所在,也是我主要的快乐之源。”
记者:
我看了一些数学史方面的书,罗素的数学著作《数学原理》,似乎很少有人提到,即便提到也是一带而过,好像看不出他在数学上有过什么独创性的贡献。而他的那本《西方哲学史》则是妇孺皆知的名著。
维特根斯坦:
有时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不过我要告诉你,在古今那么多哲学家中,数学造诣赶得上罗素的找不出几个人。或许正是因为在数学上的深厚功底,使得罗素得哲学一开始就与数学密不可分,使得他的哲学打上鲜明的技术性。
记者:
你那弗雷格说成是分析哲学第一人,我想知道罗素是不是也从弗雷格那里借鉴了不少东西。
维特根斯坦:
毫无疑问。弗雷格早于罗素提出这样一个观点,数学乃是逻辑的一个分支学科,算术乃至整个数学体系都完全可以从基本的逻辑原理中推导出来,而这些逻辑法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也就是说是客观存在的。罗素对此几乎是完全接受的。他与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就是为了证明这个观点。
记者:
你说了半天“首先”,是不是该说其次了吧?
维特根斯坦:
是的,罗素是一个典型的经验主义哲学家,他与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等人都是同路人,都坚决认为人类的所有知识都是直接来自于经验。离开这些经验,人类就不可能拥有任何知识。、
记者:
你的意思是说罗素也是一个不可知论者?
维特根斯坦:
在这一点上,罗素还真与那些不可知论者不一样,罗素认为哲学就是要对这些来自于经验的知识进行精密的论证,使之成为拥有明晰的确定性和牢固的准确性的知识。
记者:
似乎罗素把经验主义的知识来源理论与理性主义的自信结合到了一起,是不是?
维特根斯坦:
我没有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你可以好好研究。
记者:
有第三吗?
维特根斯坦:
“首先”、“其次”仅仅是铺垫,我真正要说的是“第三”。
记者:
“第三”是什么?
维特根斯坦:
第三是,罗素是第一个把逻辑引入语言分析,并提出哲学家的任务不是去解释真理,而是要用逻辑对日常的语言进行准确的分析,进而消除其中的混乱。
记者:
哲学就是要研究真理、发现真理,进而去为人们改造世界提供方法论方面的指导。而罗素却说哲学的任务仅仅是分析语言,岂不荒唐?
维特根斯坦:
在评价你的观点之前,我们不妨换位思考,看看罗素具体是如何想的,好不好?
记者:
最好不过啦,批评一个人之前,最好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没有什么不对。你说……
维特根斯坦:
过去的哲学家们认为,知识问题就是认识论问题,只要人类掌握了认识论,就可以获取必要的知识。但在罗素看来,这些知识是不可靠的。
记者:
罗素凭什么说这些知识不可靠?
维特格斯坦:
依靠的是逻辑工具。当罗素一旦用其发明的逻辑规则审视那些所谓的知识时,发现这是知识漏洞百出,处处是陷阱,甚至是牛头不对马尾。有时候两个完全相同的命题,却拥有完全截然对立的含义。这就说明,肯定有一个命题是错误的,它掩盖了真理,悖逆了逻辑。为此,罗素把逻辑方法应用于日常知识的检验与鉴定。在罗素看来,哲学,不是别的,就是一种分析工具,通过对日常知识的分析,就能把人类的知识中那些谬误不堪的东西清除出去。
记者:
我记得罗素说过这样一句话,“数学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像雕塑那样的冷峻朴素之美”,数学似乎就是罗素心中的女神,有了数学和逻辑的帮助,一切谬误、一切谎言都会原形毕露。而经过这番分析,真理经过抽丝拨茧,一点一点大白于天下。而立足此上建立起来的理论大厦便会高耸入云,固如金汤的。人们把罗素说成是分析这些的创始人,不能说没有道理的。此类的高论我是闻所未闻的。
维特根斯坦:
可以这么说。
7,科学是科学,哲学是哲学
记者:
根据我的研究,最早的科学就是哲学,最早的哲学就是科学。哲学与科学几乎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形影不离而难分彼此。而看你的著作,我感觉到你似乎把科学看做是人们研究真理、发现真理的工具,而哲学似乎仅仅是科学的助手。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
维特根斯坦:
我本来就是这么看的,弗雷格和罗素都认为,哲学与逻辑密不可分,而哲学的核心使命就是要分析日常语言中隐藏的谬误,而让人类的知识体系建立在具有高度确定性的基础之上。这一点我是绝对同意的。但是我与他们还有很多不同点。
记者:
主要体现在什么地方?
维特根斯坦:
在我看来,科学是人类去发现真理的一种手段,而哲学不过是一种辅助性的工具,哲学是科学的帮手,是帮助科学去界定每一个概念,去确定每一个命题。还有……
8,一场游戏一场梦
记者:
还有什么?
维特根斯坦:
要说清楚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就不能不提到叔本华。
记者:
为什么呢?
维特根斯坦:
叔本华那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你看过吧?
记者:
当然,不止一遍。
维特根斯坦:
核心思想是什么?
记者:
世界的本质是意志。
维特根斯坦:
我的看法与你不同,当然各有各的看法,我更欣赏叔本华的另一个观点,那就是世界是一个表象的世界。
记者:
你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维特格斯坦:
不用你我去琢磨,叔本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叔本华看来,我们眼中的世界仅仅是一种表现,人们只能根据自己的感官去认识这个世界。至于这个世界的终结本质,叔本华说是意志,其实意志到底是什么,我估计恐怕连叔本华本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记者:
那你认为世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维特根斯坦:
你不要问我,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我相信别人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大自然?大自然就是那个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那个东西。康德说这种东西是一种神秘兮兮的“自在之物”,对这种“自在之物”,人类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记者:
人们不是天天还在思考、研究这些问题吗?人们不是还经常交流他们对于这些问题进行研究的看法吗?
维特根斯坦:
人们能不能掌握世界的本质,与人是不是一天到晚谈论世界、研究世界无关,也与人们是不是经常就留他们的思考心得无关。正如还多盲人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子,但他们在一起还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外界的一切。一些人连氢元素和氧元素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还在一天到晚高谈阔论重水轻水的事情。
记者:
有这种情况。
维特根斯坦:
你要知道,不同的人或许会用各自的语言来揭示世界的本质,但是你要知道,对于这些不同的语言,姑且不说这些语言中的每个概念是否与真正存在相一致,就是对他们交流所用的语言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记者:
神秘兮兮的,什么意思?
维特根斯坦:
两层意义:一层是,世界是人永远都无法把握的东西,语言不过是人类在特定心理驱使下发出的声音,语言与世界本身永远存在一个无法超越的鸿沟。就这意思。
记者:
怪怪的。
维特根斯坦:
对于语言,也只有那些说这些话的人才会知道这些语言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这样一来,即使是针对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是无法用语言来彼此进行交流和沟通。只能是你说的话,我说我的话。基本差不多大概就可以了。
记者:
不对啊,人们一天到晚进行沟通,难道他们是在彼此打哑谜?
维特根斯坦:
其实差不多就是在打哑谜。当然说打哑谜可能是有点过分,但如果说他们按照一个公认的规则在玩弄一种语言的游戏,应该说不会错的。大自然之间是否也在彼此玩弄某种游戏,我们不得而知,但人类在所谓交流的过程中,确实在做一种共同规则下的游戏。这种规则纯属于人为的约定,似乎与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关系不大,最起码不能说是一致的。
记者:
照你这么解释,人类在做的似乎轰轰烈烈的真理性活动,不过就是一场游戏。
维特根斯坦:
正是,叔本华说人生是一场得不偿失的交易。其实,在我看来,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普通人如此,哲学家如此,即便是那些科学家也不例外。
9,哲学的“没落”
记者:
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位著名的科学家,他叫霍金,你听说过没有?
维特根斯坦:
你们那个时代的人,我怎么知道?
记者:
此人得了一种怪病,病的名字也是怪怪的,全人类最顶级的一生也看不好他的病。他被这种病折磨得死去活来,打不班子卷曲在轮椅里面。
维特根斯坦:
如期凄惨?既然你说他是科学家,那他研究什么?有什么大发现?
记者:
他是一个宇宙学家,一天到晚考虑宇宙的起源问题,一天到晚考虑宇宙的未来。
维特根斯坦: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此人是不是也是一个哲学家?
记者: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目中,霍金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维特根斯坦:
那霍金对哲学的未来如何看的?
记者:
他对哲学的前景感到绝望。
维特根斯坦:
为什么?
记者:
与你有关?
维特根斯坦:
霍金是霍金,我是我,他与我何干?
记者:
霍金在他的《时间简史》中发出如此感叹,维特根斯坦把哲学的作用定位在语言分析上,真想不到自康德以来哲学没落到如此地步!
维特根斯坦:
真是闲扯淡啊。不过你可不可以把霍金的看法给我详细描述一下,我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记者:
霍金是观点很简单,他不同意你把哲学的价值定位在仅仅做一些语言分析上,他认为哲学一旦成为一种语言分析工具,哲学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哲学也就失去了未来,也就是没落了。
维特根斯坦:
霍金的看法是错误的。关于哲学的定位,我之前的所有哲学家的看法都是错误的,无论是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还是大名鼎鼎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还是后来的什么康德、黑格尔,都是错误的。
记者:
你一棍子打死这么多哲学大家,他们到底错在哪里?
维特根斯坦:
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他们太过自信,也太过狂妄,他们上要管天,探究天地的奥秘,下要管地,彻底弄清楚人间的道理。就连中间的空气,他们也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这样一来,纵使我们这些哲学家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是顾头不顾腚,无论在自然研究,还是在人间政治的研究,还是在人类精神现象的研究,都是浅尝即止,我之前的哲学看似体系宏大,蔚为壮观,但其实哪一块都没有什么深度。
记者: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有这种情况。
维特根斯坦:
任何一个人做事都要量力而行,你我如此,作为一个哲学家群体也是如此,这种“大一统”的哲学企图,超越了哲学家的实力,必然导致哲学一旦面对部门科学的冲击时,就显得手忙脚乱,大大小小哲学体系捉襟见肘,破破烂烂。哲学的衰落就是因此而出现。?渴望永远翱翔在蓝天之上的人必然死于大地,企图永远征服世界的人必然身败名裂。
记者:
如此严重?
维特根斯坦:
哲学家应该明白自己的定位,凡事都应该量力而行。属于自己学术范围内的,自己可以说得清楚的,就可以张口说去;而对于那些超越自己学术范围的,自己也不可能说的清楚的,不要勉为其难,不要不懂装懂,不要故作高雅,最好保持沉默。
记者:
你是这么看的?
维特根斯坦:
不是我这么看的,事实就是如此。而我把哲学的轴心定位在语言研究,定位在辅助科学明确概念,探究自然和人间奥秘。只有这样,哲学才有自己的定位,才会有自己的未来。一个连自己的支点都变来变去的学科是没有希望,的过去的哲学就是如此。唯有依照我所确立的范畴,哲学才会有根本性的突破和发展。
记者:
我知道你的意思:哲学确实是没落了,但是导致其没落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在于哲学不自量力地企图包打一切,而绝对不是你等把哲学进行重新的定位使然。
维特根斯坦:
你总结得非常到位,至于按照我等新的地位,哲学家们能够取得辉煌的成就,来彻底扭转哲学发展的颓势,那就取决于这些人有没有天分了。哲学有新的发展,是我的功劳。哲学依然前途一片渺茫,甚至是走向没落,则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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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维特根斯坦简传
路德维希·约瑟夫·约翰·维特根斯坦(Ludwid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1889—1951年,英国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毕业于剑桥大D学,于1929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一生从事过小学教师、建筑师、大学教授等职业。维特根斯坦主张哲学的本质就是语言,他消解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唯一本质,为哲学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主要著作有:《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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