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焘:怀念夏蔚霞师母
(2014-04-23 08: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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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纪念我母亲的文章 |
去年夏天,刚刚为王师母夏蔚霞九十华诞祝寿后不久,就听说师母病重住院了,急忙到北大校医院去探望,师母身体已相当虚弱,未敢久留就告辞了。一周以后再去探视,病房里已人去床空,赶到师母家见到缉志夫妇,才知道已于当日凌晨逝世。回家后隔着窗子望着燕南园六十号师母的家,凤去楼空,一阵凄怆怅惘的心情袭上我心头,久久不能抹去。一周前我在病房和师母握手告别时,她自己已经病危,还在关心杜荣的身体,亲切地问我杜荣的感冒好了一些没有,这是师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师母就是这样一位关心旁人胜过自己的人。
1954年秋,王力先生从广州调到北大,刚到北京时全家暂住在北大临湖轩,我随魏建功、周祖馍两位先生去拜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师母。早就听说王力先生有一位贤内助,见面后师母和蔼可亲的态度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师母才四十岁,一点儿不像已是有四个孩子,而且第五个孩子不久就将出世的人。学校先分配王先生住到朗润园,两三年后才迁居到燕南园六十号。这阶段我虽然常到王先生家去谈工作,也几次品尝过师母烹制的佳肴,但和师母本人的接触并不很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也迁居到燕南园,两家成了近邻,楼房遥遥相望,才有了较多过从,对师母为人和性格也有了较多的了解。我认为,在师母身上,在师母看去很平凡的言行中,能够体现出中国妇女“相夫教子”的传统美德,也蕴含着基督教的博爱精神。
王力先生八十岁生日的时候,邀请了一些亲友和学生到和平门全聚德欢聚。在我们轮流向王先生夫妇祝寿后,王先生站起来讲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话,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王先生说,如果自己对社会做出了一些贡献,其中一半的功劳应该归师母。王先生讲到这里时感情很激动,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师母耳背,当大家把王先生的话在她耳旁重说一遍,师母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
和一般的知识分子比较起来,王先生家的生活算是比较优裕的,可是师母自己从来没有过养尊处优的生活。除了在北大数学系资料室勤奋工作外,还要尽心照顾王先生和五个子女的生活,每天都是很辛苦的。在三年困难时期,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王先生受到残酷迫害、家几次被抄,子女们纷纷上山下乡,师母所承受的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家庭主妇,师母以坚强的毅力都挺了过来。值得欣慰的是缉志他们的五位兄妹在经历了种种磨难和锻炼后,个个脱颖而出,在事业上都有较高的成就。在他们这代人中,兄弟姐妹五人都能如此出类拔萃是很难得的。这虽然是他们自己努力奋斗的结果,但和师母从小对他们的教育显然是分不开的。
师母爱花,每到春天,楼前的走廊上摆满了花,草坪上也开满了花,尤其是楼东南角那株蔷薇顺着墙爬到屋顶,长成一棵高大的蔷薇树,每年春天满树蔷薇,成了燕南园一景。每年百花盛开的时候,师母总是不止一次地摘一些花送给我们插花瓶,看见我们院子里的花品种少,经常送给我们一些花苗或花籽,我们门前有一株月季花,就是前两年师母送给我们的,今年已经绽开出紫红色的花朵,可惜师母已经看不见了。前些年缉思从国外带回一部柴油割草机,师母的草坪整修得更加整洁漂亮了,师母见我们家的草坪杂乱荒芜,叫我们把割草机拿去用,我们没好意思拿。第二天,师母竟然叫阿姨带着割草机来给我们割草,以后年年如此。有一年,我们正在午睡,听见院子里割草机在响,我知道师母家阿姨又来给我们割草了,赶紧下楼到院子里想招呼一下,没想到师母也站在草地上,正在指挥阿姨给我们割草呢。我们连忙请师母到房间里休息,师母说:“不进去了,你们家的草已经快割完了,我还要到五十三号查良锭(生物系沈同教授的夫人)家给她割草呢。”说罢带着阿姨就往五十三号走去,看着师母慢慢走去的背影,一种感激和敬佩的心情油然而生。在燕南园里,师母就是这样一位关心邻里,受人尊敬的老人。
师母耳背,到晚年必须俯在她耳边说话才能听得见,大约是因为效果不大,很少见她戴助听器,因此和人交流思想是很困难的,听人谈话只能靠人用笔写,师母以坚强的意志克服了耳聋带来的种种不便,出门总是随身带着纸和笔,随时随地可以让别人写着谈话。对一个严重耳背的老人来说,完全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师母不是那样的人,燕南园的住户不多,师母对每一家的情况都很了解,有困难都愿意帮助。前些年,燕南园里的几家老住户还没有现在这样老,几家老太太常常轮流在各家聚会聊天,师母也经常参加,还邀请大家到她家里去,大家聊天聊的很热闹,可是师母听不见,只能靠别人和她笔谈,或是坐在一旁微笑着“看”大家聊天。前年查良锭大姐迁居到西三旗去。大家要公请她为她送行,师母坚决不同意,一定要由她一人做东,因为只有查大姐和她是燕南园最老的住户,她一定要表示自己的一番情意。几年前杜荣发现患有糖尿病,不知怎么被师母知道了,嘱咐杜荣要注意饮食,还送来对治疗糖尿病有帮助的营养品来给杜荣服用,此后每年中秋节,都必然让阿姨给我们送来几块火腿月饼,说是家乡寄来的,不含糖,杜荣可以吃。这并不是师母对我们有所偏爱,而是师母有着处处想着别人的宽广胸怀。
师母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师母精心培植的草坪也已经荒芜,只有那株蔷薇树仍然屹立在那里,今年春天依然是满树鲜花,挺拔秀丽,似乎是等待培育它的女主人回来欣赏。愿这株蔷薇年年盛开,成为今后大家怀念师母的象征。
(2004年10月于燕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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