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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难所·家·罗曼史

35.冰雪消融

罗曼的生命中逃过三次。第一次是十九岁的时候逃家去参军，第二次是二十一岁的时候逃离军营，第三次是二十二岁时逃离柏格伦。

第一次是和三个死党，第二次是独自一人，第三次是和前消防员马可。

马可从何时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他并不清楚，但他却很清楚再度见到这个人时，心底里就像绕过死胡同撞见了花海，突然长舒了一口气。这感觉在他因发烧而无力的四肢里蔓延开，朱诺倒下的身体在砸到他之前被那执斧大汉一把拨开，然后那暖和胸膛一整个儿覆盖上来。

这让他想起逃家的那个深夜，绕过客厅里大大小小打包的行李，拉开后花园的门时，他便看见了父亲站在栅栏门边抽烟的背影。

全家在经过几星期的商议抉择后，还是决定关店，去乡下躲避这一触即发的战争威胁。这一决定对仍然不忘打架生事的罗曼来说不啻于将“缩头乌龟”刻在脑门上，于是一身青紫擦伤的街头小霸王，便以一种极其坚决的态度赖在床上完全不帮忙。

他不知道父亲是掌握了他的逃家情报还是纯粹偶然撞上，他只能在大眼瞪小眼两秒钟后，拼着被父亲抡上一记老拳的觉悟冲到围墙边，驾轻就熟地跃身翻出。父亲却并没有守株待兔，而是以同样敏捷的身手推开栅栏门，几步跑到街上，堵住了他的落脚点。

半搭在墙头的小霸王就这样立着眼睛和背着光也威严不减的父亲面面相觑。罗曼大抵是继承了父亲的寡言系统，语汇匮乏的两个人基本上不用语言交流，一个眼神，一记老拳或勾肩拍头是父亲最惯常的沟通方式。

现在，眼神看不见，老拳够不着，勾肩拍头的赞赏更是不可能，瞬间宕机的父子二人足足在飘着初雪的夜幕中呆了半分钟，父亲才想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纸，递到儿子的鼻子前。

“地址，电话，我们会住在你大伯家。”

罗曼花了点时间调整身体，跨坐在围墙，接过纸条揣好。和死党们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沉吟着的父亲却仍然挡着去路。

“我会写信的……我要走了！”他只得压低声音，示意老爹闪边。

“嗯。”老爹却仰起头，冲他张开了手臂。就像时光倒流十年的每一次球赛后，或兴奋或沮丧的小小子总会爬上高高的金属架，而老爹也总会张开手臂接住他。

“我会踩到你！”此刻墙头上的大小子张口结舌中还不忘四下看了一眼。

“不会。”老爹无比冷静地笑了笑。

于是急着赶路的不孝子飞身扑下，毫不意外地撞倒了坚如磐石的父亲，墙内双层小楼的灯光也不出意外地很快亮起，母亲的询问声传来。

父亲抱紧他，捶了捶他的后背，然后扔开他，对打开窗探出头的母亲道，“兔崽子跑路了哟，我没拦住！”

总的说来，老爹绝对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但是那夜一溜烟跑开的兔崽子，第一次觉得自家老爹真特么逗。

于是此刻被那满是土腥味和血腥味的胸膛抱个满怀时，他就像坠落太久终于被稳稳接住，比赛的输赢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回家了。而马可，无疑是那个随身携带着家的人。

这个原本也和幽默不怎么沾边的难友消防员，在又抱又摸确认他是实体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开始拽他的衣服，嘴里嚷嚷着，“不对不对，连我都能收拾掉的家伙，你不可能干不掉，你一定伤得很重病得很重，我看看——”

“别脱老子衣服！”他只得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不知道这大汉是抬举他还是真不知道自个儿的厉害。

“我不止脱你衣服，我还脱你裤子……”大汉发梦颠的嗓音传来，让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烧出幻觉了。但就在这一迟疑间，T恤已经被扒掉了。

“你他娘的是布鲁诺吗？老子捶死你——”他努力睁大眼睛，提起沉重军靴的脚踹向那披着马可皮的黑厨子。“布鲁诺”牌马可用肚子硬接下了他这一脚，拉住他的腿，不动了。

重心不稳的他摔倒在冰冷地板上，在瞬间的外冷内热和扑进鼻子的灰尘中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串喷嚏。烧昏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让他得以看见了大汉脸上的错愕和悲伤。大汉开始用最快的速度给他穿上衣服，一件又一件，很快将他裹成了一团棉球。

“绷带一定不够用，药也不够，但在这之前，还需要，我还得——”自顾自嘟囔着的汉子把他抱到火堆前，抽了根柴火当火把，开始楼上楼下地忙活。

这一切大概是十分钟左右发生的事，这时候，扶着楼梯栏杆呆了十分钟的安东才终于有机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脸，慢吞吞走到火堆前。

“咳，你哥脑子没被门夹过吧，嗯，这两个怎么着……炖汤？”他瞧着菩萨般呆坐着，脸孔还僵在最后一个喷嚏表情上的罗曼。

在黎明来临前，马可劈砍、收集、拾掇了一大堆木头铁钉破窗帘，就在罗曼身边乒乒乓乓搭好了一张坚固平整的床。

1996年新年的第一天，久违的阳光普照着被雪冰封的围城柏格伦。政府军的炮击也停了下来，千疮百孔的城市钻出了千疮百孔的人们，在各种残墙后晒着太阳，晒着顽强。

安东回到了有着他妖怪书桌的避难所。阁楼上最先看到他的泽拉塔叫了一声，修补着被积雪压垮的屋顶的帕夫列差点从屋顶滚下来，而他走进被阳光照得通透的大客厅，茨维塔正在窗口拍打着晒被子。

他仿佛分隔多年的老友般扑向了自己维持原样的书桌，搓着手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老伙计？”茨维塔最先到达战场。

“本来想收个关门弟子，但那家伙太蠢，所以我就溜回来了。”老头子砸吧砸吧嘴，带着神秘微笑。

“还有呢？”没好气的老大妈冲壁柜方向呶呶嘴。

“还有，”安东老教授瞧着赶过来的大眼睛女孩和旋风腿帅哥，弯起亮晶晶眼睛，“我很想你们，新年快乐！”

1996年3月20日，格拉兹纳维亚内战双方签署了停战协议，维和部队带着物资和救援队进入了首都柏格伦，活过那场战争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在之前两周，冰雪开始消融时，罗曼和马可坐着走私商的船逃离了柏格伦。

战争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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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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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卡蒂亚 & 帕夫列

卡蒂亚的《战争日记》出版时，市中心和平铜像也举行了揭幕仪式，这是战争结束一年后的夏天。她作为市电视台的记者，全程参加了典礼。虽然街道上残破废墟还随处可见，但已经没有了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和老鼠。

她从边境的难民营接回了父母，并运用了自己能游说到的所有人脉，在各个有影响力的媒体中举办了持久的“战争难民寻亲联络簿”，“战争孤儿民间救助”公益活动。虽然战争的翳云已经消散，但战争割裂的伤口也许还会永远痛下去。

不过在无数的生离死别中，她还是收到了好消息，前一天她收到了帕夫列的来信，随信寄上了一家三口在法国新家前的照片。

 

马林 & 鲍里斯 & 弗兰克

马林在忙完修理店的活儿赶到时，和平铜像的揭幕仪式已经结束，人们没有散去，还挤在那栩栩如生的铜像下庆祝缅怀。铜像是群像，有坚持救死扶伤的杰菲莫医生和护士，有庇护难民被匪帮杀害的奥莱克神父，有坚守下来的父女，母子，还有在战乱中维持着贸易和通信的游商队伍……在那个和厚脸皮弗兰克长得挺像的大背包客对面，是一个头上缠着绷带、手臂打着夹板、抱着枪、叼着烟，守护着伤员的神气青年。

坐在雕像下等着他的大块头老鲍站了起来，笑着指了指那个唯一持枪的铜像。重新开张了自己游戏公司的弗兰克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得意地瞅着两人，“怎么样，像不像？这可是我强烈建议的！”

“我觉着吧，那小子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让你把这玩意儿吃掉的！”老鲍大笑。

艾米莉亚 & 艾丽卡

艾丽卡从社区大学毕业已经是战争结束的三年后，虽然她修的都是一两年的短期课程。这并非她懒散或脑壳不够用，而是因为她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来逃避她那冰山姐姐艾米莉亚和那艳阳姐姐卡蒂亚的夺命连环扣。

战争结束后艾米莉亚成为了柏格伦的检察官，卡蒂亚回归老本行，而对于她的前程问题，两位姐姐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上学。这简直吓得她三魂出窍，连夜从收留她的艾米莉亚的家里出逃。她打着各种小零工维持生计，常常想起罗曼，想起如果他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找到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逍遥路。她努力忍住了自己最擅长的“顺手”技巧，毕竟如果被抓住，她很可能会落入艾米莉亚的魔爪。

但是两位不离不弃的姐姐在她父亲的忌日时，埋伏在她父亲的墓前捉获了她。卡蒂亚帮她选科，艾米莉亚帮她交了学费。既然有人这么想她学好，那就当个好人好了。

安东 & 茨维塔 & 泽拉塔

安东获得阿贝尔奖时，在出席亲属一栏填了茨维塔。茨维塔对于庆功晚宴上每个人都把他当成教授夫人颇为不满，但在解释了十几遍之后，被一群幸福的学生簇拥着，叽叽喳喳叫着她“师母”，并且要她分享教授的糗事时，她突然觉得兴致盎然。

毕竟加拿大求学的泽拉塔每年回来扫墓，一定会来看望合住在一起的他们，而泽拉塔的小弟弟一直管他俩叫爷爷奶奶。

布鲁诺 & 餐馆

在重建的柏格伦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餐馆，这餐馆在停战协议签署没几天就建了起来，就建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大房子里，换个说法，就建在熬过战争的柏格伦市民正竭力忘记的一个名词——避难所——里。

因为重建中的城市里餐馆的需求量极大，而且这家餐馆是战前一个明星大厨开的，再加上这位大厨在战乱中的生存危机中独创的无数菜品价廉物美，所以在避难所的房主回来时，这位大厨已经积攒了足够资金，在他的记者朋友的协助交涉中，没有费多大劲儿就买下了这幢房子。

这家餐馆的名字很有趣，叫“先活下来再说吧”，而这家的菜名也很清奇，对很多柏格伦的幸存者来说有不少让他们相视一笑的梗，比如“圣诞夜惊魂”“飞翔格蕾丝”“妓院一锅端”“三个萝卜一颗钻”“八卦包王弗兰克”……而对于老板的朋友们来说，也有不少让他们会心一笑的料，比如“火爆小逃兵”“醉炖暹罗猫”等等。

餐馆的胖老板上过几次电视节目，主要是教大家用廉价的食材做出好吃的味道，但是鉴于这位老板喜欢一边做菜一边胡说八道，电视台的高层最终还是砍了他的节目。

当然，这个古怪的人气餐厅还有很多古怪的脾气，比如餐饮最旺季的十二月他会关门休假，一棵圣诞树从月头摆到月尾，老板的朋友们在餐厅里狂饮狂吃，说酒话跳醉舞，据说为了庆祝活着，以及纪念死去的朋友。

老板叫布鲁诺，他的餐料供应商是独眼格蕾丝，他的朋友们都讨厌他的笑话，喜欢他的菜饭。

礼物·复活节

1999年的4月4日，对卡蒂亚来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复活节。

一大早卡蒂亚便骑着车一路狂奔到了布鲁诺的餐馆，她红红的脸，红红的眼，一把揪住了正在做营业前准备的布鲁诺，“快，快召集大家，复活了，马可——罗曼，罗曼复活了！”

前一天卡蒂亚收到了寄到电视台的包裹，她的名字准确无误，但寄件地址却完全陌生。当她打开包裹，从防震泡沫中掏出那台单反胶片相机时，她在心跳猛地加速中恍惚了一下。

相机很新，但显然使用过，没有任何卡片留言表明寄件者的身份，但她从胶片闸里发现了已经拍完的一卷底片，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她连夜在工作间的暗房里冲洗出了照片。

然后就在这个深夜里，她在那一堆照片中狠狠哭了一场，笑了一场。

那天中午时，曾在这间避难所相遇相伴的难友们聚集起来，在苦乐交织的目瞪口呆中，看着卡蒂亚按时间顺序排好的相册。非常不专业的照片：对焦不清楚的，手指挡住镜头的，构图莫名其妙的；照片有抓拍，有摆拍，单人照，合影；有秋天的草原，冰封的山丘，阴暗树林，村镇的集市，城市的夜景……照片上是眼光越来越柔和，头发越来越长的坚瘦青年，照片上是方脸永远带着温和笑容的高壮大汉。

罗曼和马可。这间避难所浪漫史的缔造者。最后一张照片，是两人站在柏格伦老城门的残垣下，天很清，树很绿，人在笑。

2018-04-04/23:25

Pool于成都

【别急，还有一章呢——最终回：补遗（罗曼&马可）……(*)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