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写过母亲，也不是没想写过，写过很多次，但是都是开了头就失去了方向，然后放弃。

母亲，母爱，是很难写的，开口就错，语言，是脆弱而渺小的，我力量还不够，无法用恒河的一粒沙去描绘三千大千世界。

我天性里有非常羞涩的东西，也许是遗传自母亲，我最深切的情感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最终往往是逃避和掩藏，稍一疏忽，就被看作了不存在，或者，不等别人明白，我已经逃远了。

我的母亲也是。

可以想象，一个生在战场上的人，又被当作烈士遗孤与父母骨肉分离18年，19岁就当了县团委书记，接着又成了中央大案钦点“黑5类”的“狗崽子”。。。。。，这样的一个共军女干部，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

在我的童年时代，母亲对我的要求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甚至，我自己都觉得残忍，我必须要考双百，我必须得第一，我必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我必须在睡的最香的时候起来跑步，我必须练毛笔字，我必须。。。。我必须。。。。我必须。。。。！

还好，我都作到了，我的智力和体力都够用，我很郁闷，但是，我都做的到。我也不是不会反抗，我故意把一些题放下不做，就不考满分，结果，母亲用尺子打我的手板，直到尺子打断。尺子断了，手也肿了，好象还出了血，我盯着看，就不哭，结果母亲哭了。

我回自己房间接着罚跪，跪就跪，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我的反抗虽没有声音，但是，母亲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听到母亲在外面哭出声音来，立刻鼻涕眼泪流的淅沥哗啦。。。。我很难过，我觉得自己真的错了，我意识到，我错了是因为母亲的真的伤心了。

我很长时间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对所有的人都是温和、宽厚，笑咪咪的，惟有对我，总是那么严厉和苛刻，她可以把一个没人要的，和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的脏西西的农村孩子弄到我们家里来，给人家解决户口，把我的衣服给他，那家人在我们家倒霉的时候对我们并不好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却无法容忍我犯的任何根本不算什么的小错误。我常想，母亲是不是以为她儿子是个圣人啊！！我4年级的时候，我成了少先队的大队长，回来兴高采烈，母亲却冷冷的说“浅薄，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我宁肯把你打成废人，也决不让你成为社会的废物”我都心里自己嘀咕，“我宁肯变成废物！，要不你干脆把我打残废了得了”，母亲很少表现亲近，这让我的童年一直觉得很难过。我却依稀记得，我从4岁多就单独房间睡觉了，可都上1年级了，早晨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到了母亲的被窝里。。。

直到，真的长大了，乱翻东西，翻到了母亲的日记，我才理解了母亲。她的坎坷经历，使她有异于常人的自制力和自尊，她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的期待和爱，这爱浓的化不开，几乎让我窒息，苦不堪言，其实想想，在70年代，她带我去旅游，去爬山，去农村摘桃子，去登长城，去博物馆，还给我买上海牌的120胶卷，在家里帮我弄暗房，都是当时非常奢侈的行为，但她从来没有吝啬过。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瞬间一样，压力和痛苦却总是成为更真切的体会。有些东西我还真的太小体会不了，就象70年代末的8月15，母亲兴致勃勃的不让我睡觉非叫我在院子里看月亮一样，月亮是挺圆，可也挺远的，月饼多好啊，也圆，还是枣泥的。。。

我足够大的时候，大概初中，我在家里和学校编了一堆理由，终于从家里逃出去，搬到学校去住，其实学校根本没有宿舍给我，母亲根本不知道，我其实是住在学校实验楼的厕所里。那段时间，我象脱疆的野马一样，跟一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打架。。。。还好，脱疆的野马毕竟还有缰绳的印象，我的离谱行为都是在学校大门之外，在外面我用板砖拍下去的时候从来没手软过，但在大门内，我的学习成绩还是出现在前面的，我也很明白的知道，如果我成绩完蛋了，我就得回家住。

从小我就是肉食动物，学校却是几乎见不到肉的，每个周末我回家返校的时候，总是除书包外，还有一个包，里面除干净的内衣裤和新牙刷外，还有两只烧鸡，若干咸鸭蛋，有时候还额外有酱牛肉和香肠，母亲，知道我所有的生活习惯和对肉食的贪婪。80年代初，还没有腐败这个名词，母亲是个节俭的人，对我，她大方的让人吃惊。

上高中的时候，是我精神的一个飞跃和突变，我的兴趣已经从诗歌，几何和化学，转到了哲学和玄学，所有老师的填鸭似的授课方式，和重点高中循规蹈矩的生活已经被我无法接受，那种教育体制和方式让我很警惕，我表面上顺从，还莫名其妙的当了学生会副主席，但实质上，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图书馆。我疯了似的读书，饥不择食，母亲这时候又迁就了我不住校的要求，（我的学校要求必须住校，因为有早自习和晚自习）我住在学校外母亲的一个朋友的一个单独的房子里，不受熄灯号的限制，每天做完作业后就是读书，读书，读书。。。。。一直到天亮。

那3年，对我的精神成长至关重要，以至于我学会了用谦和来掩藏自己的狂妄，用装傻来面对暂时没有办法解决的麻烦，（我当时总结了一句话：跟傻拨衣没道理可讲，要不就揍他一顿，要不就特甜的冲他笑就得了）也同时真正的打开了我的“新世界”，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是课本上学到的，老师们比我还糊涂呢，是在无数个夜晚彻夜的读书后在心里逐渐浮现的。。。。母亲，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最浮躁的时候，不被打搅，超离秩序与规则，一个人独处，让我有机会可以半夜散步，可以象狼一样的爬到烟囱上嚎叫。。。。

我也真把母亲逼急过，就是我忽然说上学真没用，知识都是洗脑培养奴才的，大学我更不想去读了，我不想当千里马一辈子让人骑着。。。。母亲还是那句话“你真不是省油的灯。。。”接着就是，“不上学，你干吗去呢？”，我想了2天，想不出能糊弄的了母亲的理由，别的事也的确还不如读书有意思，只好继续上学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却真如白驹过隙，我手里还握着个青春的尾巴不放，而母亲已经老了。。。。。。

我越来越忙，象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以至于接电话别人第一句都是“在国内吗？”，母亲已经变成了和她年龄相符的“画画，读报的慈祥老太太”，儿子上学以后，母亲成了儿子的专职保姆和家庭教师，还瞒着我偷偷给儿子买零食，为此，我多次抗议，都被驳回。我出国一走就是1，2个月，每次我都很塌实，有母亲在。我回来想儿子来我房间睡觉，谈话起作用了，半夜却是儿子自己抱着枕头跑了，说奶奶没讲故事，睡不着。。。

后来，姐姐电话我发脾气我才知道，母亲有个肿瘤要做手术，签字时医生说要通知我，妈妈说不行，说我会担心的，姐姐说她签，母亲却不同意，后来还是姐姐一直陪着，我一点都不知道。没有复原就又来帮我照顾家，结果，出现了出血，很多的血。。。。。。

我回卧室就哭了，我没让任何人发现，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撕心裂肺。。。。。。

可是，几天后，我又去了国外。。。。。。

母亲不仅理解，更支持我，我们的血是一样的，我们的强大的自我是建立在无我的基础上的，同样，我们这个家庭和家族都是这样，因为知道“我”是什么，所以，“无我”是自然而然，毫不凝滞的。

我很多次想停下来，什么都不做，就待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做个好父亲，也做个好儿子，但是，我只是想，我知道做不到，孩子一天天长大，母亲一天天衰老，我越来越忙。我说过一句最伤母亲的话是“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个孤儿，也不该有家”，其实，我是真的觉得还也还不清，逃又不会逃，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很长时间不想写东西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今天忽然写这些，且写的泪流满面，很多儿时的事早不记得了，忽然又全都清晰的出现，但色彩全变了，连挨揍，都那么温暖。。。。。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酷又骄傲的家伙，蔑视所有的“规则”和“常理”，其实，可能大家和我都错了，我内心的脆弱让我坚强，我内心的羞涩让我孤傲，我的认真让我表现出吊儿郎当，在情感上，我可能是个弱智。。。。

想起母亲发给我的短信，现在，母亲先学会笔画输入法，辅导儿子又学会了拼音后，经常给我很长的短信，她的短信是“儿子，妈妈和你吵架了，你很难过，妈妈很自责。但是，妈妈实在摸不到机会和你说话，你总不在家，即使在也在忙，没时间和我说话，我只好和你吵架，这样，你至少会停下来听我说话。我很好，我没生气，你也不要生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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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些字，给我的母亲，也给所有的母亲，我还是不想说“爱”这个字，母亲从没跟我说过，我也不想说，最深切，最真挚的东西，不是语言或文字能表达的，有些，说出来，会觉得浅薄的无法达意，其实，那些“东西”，不管说不说，

一直在。。。。。

我们都知道

11-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