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让摇滚为中国带来怀疑的力量
——访摇滚音乐人崔健
“社会的发展具有两面性,我们也能看到阳光的一面,但不会用摇滚乐去唱颂歌。我们发现了社会的问题,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就对不起我们的职业。”
记者:摇滚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放在中国当前社会环境下,其存在有何意义?它的作用与主流音乐、流行音乐又有何不同?
崔健:摇滚乐的魅力在于其内在的变化,它在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发展阶段都形成了新的价值观。摇滚乐在中国的政治以及经济、文化环境下发展到今天,起的是一个怀疑的作用,以及重新审视审美、创造新的审美,在中国这个拥有古老传统和一党执政政治背景的国家,它力求把怀疑的观念正常化、正当化。
我比较喜欢民歌,作品中也有很多中国传统元素;但有些人不喜欢,喜欢流行音乐或其他形式,因人而异。每个人都能通过音乐激发自己听觉的想象,这是最重要的。摇滚乐是城市的民谣,日光感很强,夜光感也很强,在不同情境下会带给人不同的触动。
记者:您经常提到“才华”,什么才是从事摇滚的才华?
崔健:才华本身不是某一行业的标准,而是一种综合素质。有些人拥有演唱、模仿的才华,做摇滚还要能够把创作、演奏、制作等环节有效综合起来,最重要的是还要会思考、会创造。这种对音乐的把握、对艺术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理解,是才华很重要的一方面。
记者:中国文艺界对您的称谓是“艺术家”,国内很少有摇滚音乐人能获得这样的头衔。您对这个词如何理解?
崔健:相对于歌手,音乐家的价值更多体现在对音乐整体的把握,对编曲、作词、作曲都要进行控制。大部分人认为音乐人就是“艺人”,艺术就是一种娱乐行业,这与传统的艺术概念相悖。娱乐是消遣,是拉动文化消费规模的一种产业;而艺术是一种上层建筑。艺术家可以去怀疑任何东西,可以脱离老板、经纪人这个固定的合作群体。
记者:好的摇滚作品可以感染几代人,比如在《谁是崔健》这盘专辑中,“80后”的年轻摇滚力量诠释您当年的作品仍然很到位。您认为优秀摇滚作品中这种跨时代的感染力从何而来?
崔健:艺术在时代发展的动态过程中,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当我们接收到一些优秀内容的感染时,这种启发和触动根本不受时代界限的约束。很多东西流传了几百甚至几千年,就是因为它的内容感动了世人,这种感动变成了自我精神世界构成的一部分。比如《谁是崔健》,有时我会觉得那些作品已经不是我的了,而是他们自己的。
“超越自己比超越摇滚乐更难,超越自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记者:您认为摇滚乐在中国目前的发展形势是否乐观?
崔健:没有道理去悲观,我们在摸爬滚打中寻找经验,从阻碍和困难中汲取营养,实际上得到的发展机会更多。虽然现在演艺行业把摇滚看作商业炒作点,使一些摇滚创作者在发展过程中遭到了强烈干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在坚持,他们一旦有了机会、成熟起来,就会释放很强大的力量。成功与否不能用功利标准去衡量,从事摇滚的意义在于表达自己、享受生命,为此付出的努力和尝试都是值得的。
记者:多年来您的音乐风格一直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比如一些新鲜音乐元素的加入,根本原因是什么?
崔健:发展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娱乐自己的过程,我做音乐更多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情感。如果从事一个行业只是为了娱乐大众,创作心态就会枯竭。只有坚持变新和实验,作品才会呈现出“活”的状态,带给别人新的刺激点,让更多的人去关注它。这是一个不断怀疑的过程,是一种勤奋的状态。一个人如果停止了怀疑,或者把怀疑看成一种痛苦、一种丑恶甚至邪恶的东西,说明他已经老化了。中国摇滚乐与西方相比存在一种特殊的压抑,就是我们的文化环境不赞美破旧的英雄,造成审美观长期停滞,放弃了很多怀疑和思考的机会。
记者:您对商业演出的标准很苛刻,即使参加商业演出也把全部精力放在对演出效果的苛求上,而不是追求商业利益,这种态度值得所有文艺从业者学习。但毕竟还有很多从事摇滚的音乐人生活状况不十分理想,您对此有何看法?
崔健:做音乐最大的乐趣并不是提高生活质量,而是跟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没必要去跟生活好的人比较,这对于做音乐来说是节外生枝的事情。物质的富足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如果音乐已经带来很大快乐了,又何必再给自己增加负担呢?如果生活压力确实要求我们调整做音乐与生活的态度,就没必要一味坚持,可以将主要精力用在维持生活,利用业余时间继续做音乐。
记者:由于多方面原因,许多摇滚乐手在发展中都对流行趋势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妥协。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崔健:音乐人的创作方式是由生活方式会决定的,当生活有了一定的开销规模,创作方式自然会受到影响。职业音乐人需要通过做音乐满足一切开销,有时不得不去注意市场。也许他们之前的生活标准比较低,创作相对自由一些;当事业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生活标准得到了提高,代价就是要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式。这只是一种个人选择,没有孰是孰非的定论。有时我也会遇到类似情况,但我会时刻提醒自己,尽可能控制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方式平衡发展。
“有人说摇滚是一种破坏性的态度,却没有发现摇滚乐在破坏之后的重建。”
记者:很多人有一种感性的认识,一听到摇滚,就觉得是暴力的、叛逆的,甚至是邪恶的、反社会的;事实上,许多真正做摇滚的人都是善良的、热情的,尤其是真诚的——面对现实及他人的真诚。您认为从事摇滚的人有什么共性?对摇滚界确实存在的一些不健康的现象又有什么看法?
崔健:这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就像流行艺人需要与普通人群保持距离来提高自己的市场价值,摇滚乐产生的这种自然的愤怒和怀疑代表了他们思维的活跃。他们质疑成功的事物,而这些质疑是创新的基础,他们必须在心中积蓄怀疑的能量。就像巴尔扎克说的,任何财富的背后都是罪恶。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又无比平和,对他人没有任何压力和要求,因为他们已经把全部能量释放在艺术中了。
摇滚界确实存在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但至少说明这些人对待自己很诚实,这是诚实对待他人的基础。他们认为这种生活方式最能让自己放松,体现自我价值,他们喜欢这样的自己;或者是一种叛逆的心理,想要推翻社会准则;还有可能是因为接收到的一些信息让他们产生巨大的怀疑,而对上层人群产生不信任,比如腐败和权势斗争。各种各样的心理基础都有,但不能说明他们是一个颓废的群体;甚至可以说他们是更积极的,更加渴求真理的出现。不过有些人进入了失控状态,就造成了道德沦丧。我个人不提倡这些行为,所以希望自己能树立好的榜样。
记者:从您的音乐及一些活动中可以看出,您是一个关注现实、关注社会、关注边缘人物及弱势群体的人,您倡导环保,倡导和平,所发起的“真唱运动”更是对中国文艺界的一场革命,为当代中国摇滚甚至整个文艺界起到了表率作用。您认为摇滚音乐人基于自己的身份,应该扮演一种怎样的社会角色呢?
崔健:作为音乐人,应该充分利用自己的资源,做一些更有价值、更有效率的事。文艺最大的功能就是代表人类群体理性、真实地表达情感。现在文化群体在政治和商业的双重压力下个性极度萎缩,失去了真诚的能力,一些人在溜须拍马,一些人在相互吹捧,形成了一种不良的商业气场。我们就要尽可能的作为另一个团体,代表群众真实表达自己的心态,并希望有人超越我们,更勇敢、更理性、更准确也更自由的表达情感。
记者:您曾经说过,一夜之间出现在中国的摇滚乐缺乏社会基础,只存在现象,不存在文化。这种“文化”的具体标准是什么?促成摇滚文化的形成又需要哪些必要条件?
崔健:标准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出现更多的摇滚俱乐部、摇滚音乐节。中国目前除了北京,连上海这种发达城市都没有摇滚俱乐部。换句话说,中国的摇滚俱乐部能像KTV和酒吧那样遍地都是,摇滚文化就形成了。最简单的促进方法就是开放,让各种艺术形式公平竞争。摇滚乐本身从审美上还未得到官方认可,处于被限制的状态;而主流艺术形式却得到了支持和鼓动,获得了全部机会和利益。但它们大多数已经没有创造力了,怀抱一种不真实的生活态度,甚至丧失了对艺术价值的追求。
中国的文艺界就像是一大片死水,但是里面有活鱼。经济腾飞让水活了起来,但流动过快鱼也会死。娱乐行业的过于商业化就是文艺界创造力枯竭的原因。内地这片“死水”含有大量滋养艺术家的营养,如果完全靠商业来运作,没有更活跃的思想,恐怕就会让鱼无法存活。很多人认为优越的生活条件代表着民族的尊严,一味追求个人利益,其实一个民族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怀疑方式上。中国人只有拥有了怀疑和创造力,拥有了思想,才会得到世界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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