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那些陈年旧事

一和家家

家在马路边。路是黄土路。虽然那时候已经有城乡班车了，但是更多时间，如果不是进城置买贵重东西，人们还是习惯步行。自行车是年轻人睡梦里的奢华象征，一个村庄也就那么几辆，相亲的时候能够借来用用，已经是好大的颜面了。新娘子如果能有一辆永久牌或者飞鸽牌的自行车作为陪嫁，再加上一件红彤彤的缎子棉袄，新郎官脸面上必定荡漾着惬意的微笑。偶尔，有人骑马或者骑驴从家屋的旁边经过，嘚嘚嘚……嘚嘚嘚……尘土裹着马蹄声一起飘进院落。

屋是土坯墙的茅草房，小小的一个院落，土坯院墙小孩子可以翻进翻出，一间东屋我奶奶住，三间北屋我四叔家住，三间南屋我们家住。我父亲弟兄四个，他排行第二，我大伯和我三叔住在这个院子的南边。

因为是茅草房，每年秋天都要用麦秸和泥修缮一次。如果一年不做，夏天漏雨，冬天漏风，那日子简直就没法过。然而即使年年坚持，也仍然风雨无阻，没办法，只能将脸盆、面盆、塑料薄膜临时派上用场，只能在冬天来临、大雪封门的时候用破布烂衫将窗户的漏洞堵了，以此来抵御风寒。还记得小时候我奶奶经常坐在东屋的门口，一边用破碗从门槛里往外刮水一边烧火做饭的情景。

夜晚更是恐怖，北风呜呜地吹着，夜狗汪汪地叫着，煤油灯婆娑摇摆。你睡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鼠们在房梁上窜来窜去。时常，有小老鼠吱啦一声从墙头上或者屋顶上掉下来，掉到被子上，掉到冬夜的静寂里，你因此而被噩梦惊醒。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我十二岁。先是我四叔家盖了三间“里生外熟”的蓝砖蓝瓦房搬出去住，我们家把茅草房的院落拆除了，在原址上盖了水泥顶的平房。后是我从生产大队的小学校考到了十多里外的四新公社高级中学，开始住校睡通铺。

关于“里生外熟”，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在一篇名叫《小院风波》的小说里描述过——“里生外熟”是赵庄人的专用名词儿，是说房屋墙壁里外不一样，里面用土坯垒，外面用蓝砖砌，因为土坯没有进窑，还是本色，所以叫“生”，又因为蓝砖经火烧变了颜色结实耐用，所以叫“熟”。打个比方说，玉米刚从杆上掰下来，也管吃，是饥不择食，只有煮熟了，吃起来才香。同样，用本色的土坯做墙，只是穷凑合，只有用蓝砖砌墙，盖起来的房子才是正经房子。像赵七郎家这样的瓦房，很像六七十年代赵庄人招待客人吃的麦面做皮儿、红薯干儿面填芯的“花卷馒头”，用句不中听的河南土话说，是“驴屎蛋儿外面光，不知里头咋遭殃”，是打肿脸充胖子。

我父亲是地区建筑公司的一名工人。我父亲用他四十多年的积蓄盖好了村子里独一无二的平顶房子，把我叫到跟前，很郑重地说：“孩儿啊！爹这一辈子没文化没知识，顶多也就这样了，咱们家将来能不能住上比这更好的房子，都看你了！”

父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姐是老大，我后面有两个妹妹。当时我在学校睡通铺，住的是一拉一溜九间大瓦房，虽然已经是初中一年级的大学生了，但是突兀之间仍然不能够一下子想明白父亲话语后面的期望。我说：“平房很好的，冬暖夏凉，不漏雨，窗户还严丝合缝的，老鼠也不能在咱屋里安营扎寨，墙还雪白雪白的……”“你小脑袋里怎么只有过去和现在？难道说就没有将来？”我对新家的赞美和描述还没有说完，父亲打断了我，很失落的样子。“将来……？谁知道将来什么样子呢？”我说。“你是一个没有野心的男孩儿。”父亲失望极了，语气冷冰冰的。“野心？林彪有野心，不是摔死在温都尔汉了吗？”我还在为自己的愚笨辩解着。父亲呵呵地笑起来，“那是！”再不理我。

这一年是一九七九年。

一九七九年我十三岁。现在回想起来，我上初中时睡的通铺挺肮脏的，虱子横行霸道不说，几个大马桶就摆放在宿舍的角落里，晚上有同学起夜，哗啦哗啦的，尿臊气能把人熏成重感冒。然而，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夜晚，在深夜，我时常想起父亲的“将来”，时常对父亲所谓的“比这更好的房子”浮想联翩，时常在想象枯竭的时候酣然入梦。那时候我还没有出过远门，确切地说，还不知道北京是在我家的北面还是南面，当然也还不知道郑州的陇海路有多宽。能够比葫芦画瓢想来想去的，也就是父亲住的工人宿舍。可是，那就是比我们家新盖的平房更好的房子吗？除了多个楼梯、楼梯上面多了层房间，好在哪里呢？

后来读了大学，周末去同学家混饭，进门的时候，同学把一双棉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来放到我跟前，我跟在同学后面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参观，看见客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见卧室温馨舒适柔和浪漫，看见书房墨香扑鼻阳光灿烂，看见同学的小窝色彩斑斓玩具凌乱，好似娃娃的宫殿……我这才明白，这就是父亲所谓的“将来”呀！

后来参加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感恩戴德地买了父亲奢望已久的美酒和香烟，没想到父亲并不稀罕。“省省吧孩儿！就你那点儿工资，还要买房子找妻子养儿子，够吗？不够，将来还得我的退休金贴补你。”父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后来终于买了“比这更好的房子”，装修时候，父亲欢天喜地，又是倒茶又是敬烟，背后却把装修工人盯得死死的，每一个角落都不容错过。但是完工后却又怎么都不肯住下，最后还是回了农村老家。

后来娶了妻子、生了儿子、买了车子。第一次开车去幼儿园接儿子回家，儿子一点都不觉得惊喜，反而问我：“爸爸，别人家都有车库，为什么我们家没有？”还没等我回答，儿子又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家楼下都有花园、秋千，而我们家却没有？”我哑口无言。想想，我说：“孩儿啊！爹这一辈子没文化没知识，顶多也就这样了，咱们家将来能不能住上比这更好的房子，都看你了！”没想到儿子欢呼起来：“我要好大好大的房子！我要好大好大的汽车！我要战胜好大好大的妖怪！我是迪迦——奥特曼！”看他欢呼雀跃、张牙舞爪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房子还是要换的。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一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