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之外的儿女痴情:龄官和贾蔷
刘梦溪
《红楼梦》对儿女真情的描写,当然主要是围绕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展开的,但并不局限于此,宝黛之外亦有惊心动魄的痴情真爱。典型的例证是龄官和贾蔷的爱情,以及司琪和潘又安的爱情。此两组爱情,同样感动世人而传之后世。
那是书中的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使宝黛遭受无情打击。因精神受挫而空落无着的宝玉,不知所之的四处闲逛。本想去凤姐处,但凤姐有午睡的习惯,其他各处也都鸦雀无声。遂不知不觉地来到王夫人房间,看到金钏一面给王夫人捶腿,一面“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见王夫人睡着了,便与金钏说了几句玩笑式的调情的话。金钏的有趣的名言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结果王夫人翻身怒起,打了金钏一个嘴巴子,并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致使金钏被逐,直至投井而死,这是后话,此处暂不置论。
王夫人打金钏的举动,让宝玉满心不是滋味而又感到怅惘没趣。回到大观园,也是“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贾府的生活习惯,人们夏日都在午休。但在蔷薇花架那里,他听到了哽噎之声。原来一个长得“大有林黛玉之态”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上,用簪子一遍一遍地划写“蔷”字呢。书中描写道:“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红楼》书写笔法,几千个“蔷”,未必真是几千,极言其多而已。就如同宝玉叫“好妹妹”,叫了几千上万遍,也是极言其恳切诚挚得无以复加。但蔷薇架下的此情此景,划者固然痴了,外面的怡红公子“不觉也看痴了”,连突然下起雨来,淋湿了全身都不晓得。
这位划“蔷”的女孩子,是贾府养的十二个唱戏的女伶之一,叫龄官。故这个第三十回的回目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可见作者对和龄官有关的这组爱情是何等重视。那么龄官所划的那个“蔷”是谁呢?故事进展到第三十六回,终于水落石出。原来她之所爱是贾蔷,也是通过宝玉的眼睛看到的。宝玉这个第一《红楼》局内人,此处却当起了旁观者的角色。
这已经是贾政大打出手之后了,贾母给了宝贝孙子更加自由的空间。
宝玉心血来潮,一日忽然想听《牡丹亭》曲。而且听说十二个女孩子中,有个小旦叫龄官的唱得最好。于是宝玉来到梨香院,径直点名找龄官。当时梨香院女伶宝官和玉官等,见宝二爷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可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以宝玉的佼好长相,尊贵的身份,受此冷遇,未免让人感到意外。即使平时并不在乎尊卑秩序的宝玉本人,也隐忍不住出现了因羞惭而脸红的难堪之态。“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这是何等的傲然之气!此话一出,让宝玉在贾府的特殊地位降于无地。但宝官等告诉他:“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此“蔷二爷”就是贾蔷。
果然不一会“蔷”二爷来了。宝玉观察到一幕在他个人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情景——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贾蔷在龄官面前的低声下气、伏低做小、软弱无力,无一不从,我们的主人公贾宝玉算是遇到了同类了。他当然知道所有这一切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只好抽身离开。而贾蔷因“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结果如痴如呆的宝玉,回到怡红院还禁不住感叹。
恰好林黛玉正在怡红院和袭人说话儿呢。于是宝玉长叹一声说:“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书中介绍说,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我们读《红楼》,自然无法不被宝黛的爱情所深深感染,但如果忽略了宝黛之外痴情儿女的爱情故事,也是失之大矣。试想“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这句铭言,包含多少人间情缘的辛酸血泪!此语既是主人公贾宝玉的人生顿悟,亦可看做是千古奇书《红楼梦》和她的作者的终极“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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