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的儿女痴情:司棋与潘又安
刘梦溪
《红楼梦》中,迎春的大丫鬟司琪和其表兄潘又安的爱情故事,一点不弱于龄官和贾蔷的爱情故事。只不过表现形式和风格以及结局完全不同。龄蔷之恋是一首温婉缠绵的抒情诗,始于情而止于情,情情相印,沦肌浃髓,黯然神殇。司、潘的故事,则是一出震撼天地的爱情悲剧,不仅因相悦而生情,而且伴随着强烈的情性的欲望追求。前者是因情而伤,后者是因情而死。这缘于当事人的处身环境和性格的迥异。
司琪的性格是激烈而强烈的。熟悉《红楼梦》的读者,当不会忘记第六十一回大闹厨房的情景。本来小丫头莲花儿已经够尖刻锐利的了,骂厨房的女主管柳家的:“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随后司琪的怒赴厨地,则是激烈的暴力抗争。她带着小丫头,“一顿乱翻乱掷”,吓的柳家的一再求饶。《红楼梦》里那些有头脸的大丫鬟中,鸳鸯的性格以强烈著称,但鸳鸯是刚烈,司琪则是暴烈。
司琪的暴烈,是因为她的内心积郁着一团待燃烧的情感的烈火。她爱上了她的表兄,却没有机会慰藉发挥于万一,故不免淤积于心,使情火更加炽烈。好不容易觅得一次心惊胆战的幽期密约,谁知却又被鸳鸯碰见了。斯为第七十一回,贾母让鸳鸯到大观园传一句什么话,回来的路上,鸳鸯姑娘无意中碰见了司、潘这对山石草丛中的真鸳鸯。且看书中是如何写法——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尽管鸳鸯下定死心将此事藏在心内,不说与任何一人,司琪还是一惊非小,一夜无眠,而且恹恹成病。作者对司棋衣着体态的描写,看来绝非闲笔。写司棋“穿红裙子”,“梳鬅头”,身材“高大丰壮”,我以为如此这般的文学伎俩,实带有人物性格心理和情性欲念的反射与象征的意义,应无问题。还有一处伏笔,是说鸳鸯和司棋的关系,平时“亲厚不比别人”,这就为事发而不外泄铺设了人物关系的条件。
司、潘所以有此一会,书中也有交代。原来司棋和这位姑表兄弟,儿时就一处顽笑起住,曾有“将来不娶不嫁”的愿景誓言。虽是小儿之戏,后来两人都长大之后,偏生都“出落的品貌风流”。每当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此次草丛中的鸳鸯之约,书中描写说:“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可知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发生自由恋情的一对。如果与宝黛的情性分离的恋情相比,他们追求的是情与性的合一。这在当时的社会,特别是贾府的环境之下,风险极大。他们够勇敢的了。龄、蔷之恋,一定意义上不过是宝黛爱情的“副本”,司、潘之恋则是另创格局。所以当听人说,潘又安已经逃走,三四天没有回家,司棋被“气个倒仰”。她心里的意思:“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此又可知司琪对于爱情,不仅追求意志的自由,而且情感上也坚守不渝。她的病倒,一方面是担心事情外泄,另一方面更是气愤于恋爱对象的不能坚守。
鸳鸯为减轻司棋的负担,特专诚过来探望。她发誓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司琪一席话,反让鸳鸯心酸起来,哭着诉说道:“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鸳鸯既用“情”表明自己的心迹,又用“理”来证明自己的承诺。“白去献勤”一语,抹倒多少大观园中包括袭人在内的有“献勤”前科之辈。
本来司棋可以安然无虞了。不料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却抄出了潘又安写给司琪的约会信笺。上面写着:“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并有表心意的香珠一串。众目睽睽,证据俱在,司琪的命运无可挽回了。何况此次抄捡,实际上是大观园乃至整个贾府各种矛盾的总爆发,抄捡队伍中,王善保家的代表邢夫人一系,王熙凤是王夫人这一系的当家者代表,两人就中的形态表现,戏剧性十足。而司棋偏生又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狡猾的凤姐,岂能放过刚被探春打了一掌的王家的出丑的绝佳机会。她当众念信不说,还故意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王善保家的简直无地自容。而当众人在一起“笑个不住”的时候,处身现场的司棋,却异乎寻常的冷静。凤姐观察到,她只是在一旁“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连惭愧的意思都没有,此种超乎常情的态度,可谓石破天惊!连敏感的王熙凤也不禁为之诧异。当事人并未因和自己有亲缘关系的王善保家的心术不端,而使自身的品格受到玷污。在司棋姑娘面前,不仅王善保的,凤姐等一干众人,都一起变得异常渺小。
司、潘的最后结局,《红楼梦》前八十回为来得及写,续书作者完成了这一使命。是为第九十二回,写司琪被赶回家之后,整日啼哭。忽然有一天,潘又安出现了,恨得司琪的母亲拉住要打。但司棋说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又说:“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坚决不允,并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结果性格暴烈的的司琪姑娘,一头撞在墙上,鲜血崩流,当场自戕而死。
潘又安的表现也意外地绝倒。本来他在外面发了财,因想着司琪才回来。今见此情状,便说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说着把赚来的金珠,都给了司琪的家人。然后叫人抬了两口棺材进来,把司棋先收拾安顿好,趁人眼错不见,用“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王熙凤听了这个故事,诧异说:“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
我们无法判断这个《红楼梦》第九十二回,是续书作者所写,还是原本就是曹雪芹的轶稿。但此一结局颇符合司琪性格和司、潘的爱情逻辑。王熙凤虽然冷血,不为关天人命所动,但毕竟用对了一个词儿:“碰见”。“碰见”,就不是“求”而得,而是不期而遇。“遇”是爱情的本然,人性的本真。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男女双方的相遇和遇合。《红楼梦》曲“终身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宋词人柳永《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常相聚。”都是一种遇。遇而合,是“遇”的归属;遇而不合,也是“遇”的归属。不管合与不合,只要“遇”到他和她,即是人间的至性情缘。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离合悲欢而已。
噫!龄官和贾蔷的温婉缠绵的爱与遇,司琪和潘又安的血泪交拼的爱与遇,其情感价值和审美价值,又岂在宝黛爱情之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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