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得气美人中
虞山访柳如是墓
刘梦溪
离京之前,就向戴逸先生请教过有关常熟的各种知识。戴先生是常熟人,经他一介绍,更感到非去不可了。
我主要想去看柳如是的墓。这位姓杨名爱又名柳隐别号河东君的奇女子、俏佳人、诗人、画家、书法家,退休宰相周道登家中之幼婢,被迫一叶扁舟放浪江湖的江南名妓,抗清死节的云间派诗魁几社首脑陈子龙的情人,有降清污点的晚明文坛领袖钱谦益的如夫人,深明“天下兴亡,匹妇有责”大义的爱国者,明清鼎革之际恪守民族气节的巾帼女杰,她的闪耀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光辉的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事迹,被埋没了三百余年,经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的钩索沉隐,穷河探源,才彰显于世。《柳如是别传》实际上是“借传修史”的大著述,其学术价值绝非寻常通史之作所能比拟。
有“当代李杜”之称的钱谦益牧斋,世居常熟,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官礼部右侍郎,后因东林党祸,47岁之年被革职。南明弘光政权建立,起复为礼部尚书。1645年乙酉清兵南下,围困南京,牧斋降清,北上任职礼部管秘书院事,旋又托病南归,终老于常熟老家。柳如是与牧斋结缡,在崇祯十三年(1640年)之冬,当时柳23岁、钱59岁。五年之后,即有南明“一年天子小朝廷”的速立速废,柳约钱死节,钱拒绝。柳只身留南京,后返回常熟。钱牧斋在北京也只延宕了半年。直到康熙三年(1664年)钱83、柳47岁,两人先后同死,他们的岁月大体上都在常熟老家度过。那么,白茆港、绛云楼、我闻室、红豆山庄,这些与钱柳因缘有关的遗迹,还能够看到吗?
绛云楼钱柳生前即毁于火,当然无缘得见,那么其他呢?接待陪同我们参观的常熟师专中文科主任张浩逊先生告诉我们,基本上都不存在了。但我并不失望。我知道柳如是的墓还在,虞山还在。我们是4月15日中午到的常熟,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给同行友人讲起河东君的故事。张先生招待午餐,我也是一面请教一面谈及钱柳因缘诗所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
钱柳的墓都在常熟西门外约五公里处的虞山脚下,驱车前往,转瞬即达。牧斋的墓踞东,罗城内三起封土,左面的是牧斋、中为其父钱世扬、右为子上安及孙锦城。原建于嘉庆年间,有墓道、拜台、石坊等,后被毁。钱泳题写的“东涧老人之墓”石碑尚存,立于封土的后面。另一碑镌“钱牧斋先生墓”,不知何人所题。柳墓踞西,和钱墓一样,四周围以层层翠柏,且有罗城,封土比钱墓还要高一些。封土和罗城的泥石都很新,应是近期填砌。
我们来到墓地的时候,工人还在修建罗城入口外面的甬道,维护甚为精心。看得出今人的尊崇,柳大大超过了钱。1957年钱柳之墓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82年调整为县级,并由常熟县人民政府立石公布。不知后来的降级系出于何种考虑。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出版于1980年,也许江苏有关方面没有看到?我想,按现在的政策,对钱柳民族大节方面的表现区以别之,至少河东君的级别不应降下来,无论如何应恢复到省级,如果升为中央一级尚存有某种(比如出身、职业之类)顾虑的话。
站在虞山顶上看柳如是墓,背山面水,丛绿一束,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金黄的油菜花。史事沧桑,地老天荒,思及前贤,不觉感慨万分。天色将晚,先送张浩逊先生下山谢别,然后又返回山巅,流连观赏。已渐渐看不到另外的游人,品茶山寺时,连同司机只剩下我们这组五人团队。茶是只供作贡品用的明前剑门绿,第一次冲水,色鹅黄而清雅,第二泡,色淡绿而香醇。三杯下肚,人已微醉矣。此时夕阳照晚,花满栀子枝,只觉肺爽气清,心悦神宁,跨步出山门,几忘处身之所。虞山临尚湖,远眺落日,波光铺彩,水天一色。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当晚要到苏州,就是不忍离开。
天黑下来了,不得不下山上路。可是一看我愀然不乐的样子,大家便知道我的虞山情事未了,于是不约而同地围拥着重新登临,在藏海寺前面的拂水岩上各踞一地,饱享山风树影。不一会儿,已圆未圆的皓月升起,山岚、树木、寺院的轮廓清晰起来。清辉满眼,寂然无声,连平时说话嗓子最大的南师大《语文之友》主编胡永生先生,也没有一丝声音发出。研究唐代文学的高永年教授,更是凝然静虑,胸怀真宰。
我病后一直四肢少力,提步维艰,前几天在南京还不敢多走路。此刻忽然感到身心一阵爽朗欢悦,腿脚顿时轻捷起来,便原地跳跃。大家见状,也都兴奋地跳跃。司机老裴说,他活了四五十岁,身体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轻松过。我就着月光一个人沿山脊小路向西北方向走去,遇平台或石阶,伫立小停。中有一石桥,不宽,两侧山坳朦胧,我无所觉察地走了过去。回头见永生尾随而来,我们已走出百余米。回到藏海寺,已是晚上9点,再不能不离开了。
虞山给了我们异样的感觉。我想起牧斋诗句:“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寅老释证钱柳因缘诗也曾留句:“柳絮有情余自媚,桃花无气欲何成。”虞山拂水岩下面应是钱牧斋的拂水山庄的故址。拂水山庄附近有桃花涧,据传每到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我们到常熟的那天是农历三月十一,花期刚过,花气尚存。寅恪先生倡言,对古人之志事,须有“了解之同情”,信斯言也。
然而三百年前的钱柳因缘聚合,是耶?非耶?寅恪先生论曰:“因缘之离合,年命之修短,错综变化,匪可前料。属得属失,甚不易言。何东君之才学智侠既已卓越于当时,自可流传于后世,至于修短离合,其得失之间,盖亦末而无足论矣。”以此,为柳墓争级别似也可不必了。
这是我十年前,大病初愈后,所写的第三篇文章。第一篇是《悼朴老》,第二篇是《季羡林先生九十寿序》。原载2000年7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此为长文中的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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