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给我这篇文章的朋友说:书评人是忽必烈的一支,乃随汉的蒙古人。
我就权当自己是文中所说的那个冉平吧
呆 人
在中国大陆出版发行的成吉思汗传记已过百部,从严谨编年较真考据的英国版本,到天马行空演绎传奇的国内作品,而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的《蒙古往事》,却给了人们另外一种感受,整个阅读过程,如同聆听一位蒙古游吟歌手低唱世代因袭的英雄史诗,盛满银碗的奶酒在手,帐外天高夜蓝,星星好象被擦过一样闪亮……
冉平是位诗人,汉族诗人,在内蒙古成长,因蒙古文化的营养的汉族诗人。他诗人的灵性和敏感,让他为蒙古民族充满英雄传奇的历史而激动不已,也为蒙古人血液里流动的自然性情、高贵品格、超然态度而惊叹,因而发自内心、自觉自愿地想把他认识到理解到的蒙古往事,告诉给更多的人知道,特别是他自己的民族,这个与蒙古民族相伴相融了千百年,却彼此并不完全了解的汉族。但这个愿望又何其容易,因为蒙古这样一个民族,又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又特立独行的人生态度和道德准则,用另外的语言体系,在另外的思维系统中转述或翻译,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冉平选择了诗。或者说,选择了浸入蒙古的史诗而忘却掉自己。听听这个吧:
我的儿子睡着了
梦见了太阳光
他梦见他的将来
统领着千军万马
打头的像狮子一般强壮
殿后的比豹子还机灵
追随他的人比蚂蚁还多
智慧的人都愿意与他为伴
凡爱他的人
将得到车帐
凡恨他的人
将死于荒野
凡信任他的人
将分享他的光荣
凡嫉妒他的人
将一生受尽嫉妒的折磨
他的所到之处
将是一马平川
他的所过之处
青草茂盛
……
诗是蒙古人口口相传,代代承唱的英雄史诗,自十三世纪成书的《蒙古秘史》,被冉平用作他叙述的魂,而叙述者自己,完完全全的灵魂出壳,变成了通灵的萨满帖卜腾格里,传说中铁木真幼时的伴当阔阔出,成了他由人而神变化的观者与参与者,歌者也被熊屁股坐死过,复活后忘却了俗世的种种,只当了长生天与人的传信人。是的,冉平的吟颂用的是汉语,但又不是汉语,确切说,只是汉语的字和形,却有着蒙古的魂和神,就如他自己所说,在整个的写作过程里,他让自己忘掉了自己熟悉的汉语表达,“不用汉语成语,尽量少用形容词,往回退,就像刚开开始学习写作那样…有时也相当困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一件什么事情那些起承、暗示、隐喻、借讽、成语、意境……而只是使用了语言最基本最单纯的元素,当作是水与草,喂养了一只蒙古血脉的马,铁木真那匹有角的白色神驹。,为什么非做它不可。也有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自由和愉悦,是我看到了自己的某种能力,最终它将成为它自己,可靠,踏实,有阳谋没有阴谋,有情感不讲义务,天真而智慧,野蛮而高贵。”看看,像不像灵魂出窍的大萨满。
《蒙古往事》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大概是成吉思汗传记中,写作者最努力忘却自己,隐藏自己,甚至忘却自己的文化根基、道德判断与思维方式,最大限度保留蒙古英雄史诗的魂灵与基因,最小限度使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文化的一部作品。你甚至可以不当它是翻译和介绍,而就是蒙古英雄故事的异时空传唱,被非蒙古面孔,用非蒙古语言,但却是原音重现,原汁原味。读这部作品,有时会让人想到俄罗斯那些伟大的诗意作家演绎的北方大地上的伟大传奇,想到美洲大陆那些有印地安魂灵的白人笔下的壮阔历史。作者努力的结果,就是让读者体会、感知到一千多年前的漠北草原的冰雪与铁血、亲情与爱情、幸福和征服、希望和欲望、野心和痴心、狼性与人性……我们读,我们想,哪些是我们所共有的天性,哪些是我们隐瞒了的欲望,哪些是我们消灭了的本能。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蒙古往事》是历史故事,不如说它是精神传承,伟人故事的皮囊之中,包裹的是一种生存态度,是在这个进化了的科技了的规则了的现代世界里已经稀少,但却缺乏的一种人的精神,人,非常大的人,立足天地之间,活得有气魄的人,野性而骄傲的人。贯穿这部作品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叫铁木真,后以成吉思名义称汗的少年和青年,穿透文字澎湃而出的,是这个人的精神和气魄,而发生在他身上的曲折经历,以及围绕他出现的各色人物,不过是注脚,是他气质的解释,他成长成熟的阶梯,即便是札木合,铁木真最伟大的安答,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比其他的人和故事更重要,更强大,或许,作者想告诉我们,当伟大的安答札木合,在和铁木真单独在帐中喝酒倾谈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之后的清晨,按照他请求成吉思汗处死他的最尊贵不流血的方式,“当雾气散尽,晨风里弥漫着草香。他把牛皮口袋展开,钻进去,没有一点透亮的地方,将身体尽量舒展开来,放松,把嘴里的空气吐净,谈后,感觉乞颜的力士开始拧口袋,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各种声音:扑哧扑哧,嘎巴嘎巴,接着,一股热血涌进头顶。”就在那个时刻,伟大的札木合的眼前黑暗,身体死去而魂灵安在的时刻,也就是木纳倔强坚忍重情的少年青年铁木真,由人而神,成为令整个东方和西方世界战栗的,强大沉默无常的成吉思汗的一刻,是人神交锋的最后关头结局,是神杀了人,情灭威生。从那之后,故事就只是故事,历史也终成为历史,今天被称作今天,而我们,也才是我们。
“行刑的过程十分安静,没有一丝悲伤的气氛。铁木真没去。大萨满帖卜腾格里去了,也就是阔阔出,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确认札木合的灵魂安在。那天清晨,山冈上生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儿,有万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马黄草、碱草、荻草、菖蒲、蒲棒、苍术、蒲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马兰、菟丝草、丝兰草、鬼针、虎掌针、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覃麻、线麻、乌拉草、串笼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马草、还有金沙花、刺蘑花、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黄花、指甲花、苍蝇花、苜蓿花、旁岚等等。有的花草如今已经改换了名称。”
“虎儿年,铁木真正式立国称汗,名成吉思汗。他的国家也叫做也克—蒙古—兀鲁思,即大蒙古国。这个国家有多大呢,成吉思汗老年时对他的儿孙将,在一个中心点,朝东西南北无论哪个方向,都要走一年的路程。”“成吉思汗死后,他的儿子们如期除灭了西夏国,然后把父亲的灵柩运回三河源头,不儿罕山下。所有路上遇到的人,无论老幼,凡长眼睛的,全部被砍杀。最后到了他自己生前指定的地方,地面相当开阔。他们在那里埋葬了成吉思汗以及他在另一个世界需要享用的一切。按照惯例,不起坟墓,只牵一匹幼驼来当着母驼杀掉,然后万马踏过,尘土遮蔽了日光,所有痕迹在马蹄下消失。到其祭奠的日子,就牵来那母驼,任其奔走,到其停下哀号之处就是祭奠之所。然后再签母驼来杀小留大,年年如此,周而复始。”
——《蒙古往事》 冉平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年8月北京第一版 2009年7月第一次印刷 其间四载 何事无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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