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人的第二张面孔，这话早被人说俗了。但有的时候确实如此，很多人，我记住了他或者她的手，面孔却模糊了。当然是漂亮和有特点的手。和脸不一样，有那么多窟窿眼，可以描画，乔装打扮，用手术修改。手不然，余地很小。所以，一双好看的手比一张好看的脸更难得。我妈妈的手长得好看，像古代国画中仕女的手，很有型，所谓十指尖尖。但绝不是那种干鸡爪子。手指修长，指肚浑圆，窄指甲，手背温润多肉，小腕骨，皮肤细腻。

生就这样一双纤纤素手非得几代人的造化不可，理应去做刺绣女红，侍弄珍奇花草，与丝帛美玉为伴，或者，说得直接一点，用于抚摸或者被抚摸。可惜我妈妈没有这个福气，首先，我父亲已经辞世，他对这双手的感受无从查考。父亲基本是个粗人，一惯喜欢结实耐用的东西，想必没有我这种小资情调的闲情逸致。而我呢，被这双手爱抚的时候没有记忆，记事以后就失去了这种待遇，她不好意思，我更不好意思。最主要的是，在我妈看来，手就是用来干活儿的，好不好看没有实际意义。更加可惜的是，她这一辈子，干的尽是粗活儿。

比如，十五、六岁参加抗日战争，在山沟里的兵工厂做子弹，整天摇大铁轮子，可怜一双古代仕女的手磨得满是老茧。我估计，被这双手制作出来的子弹穿透胸膛的日本兵至少不下于十几个。当这双手老茧褪尽，新中国成立了，她在税务局，每天数钞票，从早数到晚，一麻袋一麻袋的数，都是国家的钱。自己的钱也是数过的，那是很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家不知要干什么取了一千多十元大钞，厚厚的一沓，我都拿不住。我妈妈说我来数，把钞票横躺着码齐，双手一卡，只见指尖舞动，唰啦啦一眨眼功夫就数完了，反过来又数了两遍，那架势和速度跟现在的验钞机没什么两样，看得我目瞪口呆。可惜我们家钱太少，没能让母亲过足了瘾。但她的动作使我产生了一个错觉：数钱是养手的，哪怕数的不是自己的钱。现在我去银行办事，经常看到某位女业务员的手长得特别漂亮，就在心里盼望叫号能轮到她的柜台，如果是，就高兴，视觉上很享受，不是的话就有些遗憾。我还发现，其他女出纳的手也都长得不错，这和长年数钱不无关系，不信大家可以去观察一下，最好看的手不是舞台上杨丽萍的孔雀指，很可能就在你家附近某储蓄所的柜台玻璃后面。

文革期间，母亲被下放到铸工车间劳动改造。清沙。就是用手工把铸件上的沙子清理掉，她的手要和生铁铸件打交道，那是工厂里最粗糙最苦重的活儿。铅粉渗进皮肤里根本洗不下去，而且“叮叮咣咣”险象环生，稍不留神就被砸个血肉模糊。一连好几年。有一次她的食指被砸开了，露出了骨头，到医院缝起来还得继续干活儿。拆线的时候我跟她去的医院，我紧紧抓住她的手，都不敢看。那双手变成了青灰色，指甲病变，成了厚厚的灰指甲。很可怕。文革后期，她离开了铸工车间。吃了点什么药，灰指甲居然褪掉了。我的母亲回到了工作岗位，带领一群后进青年去挖防空工事，地下的，每天浸在水里，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一变天就关节红肿，疼得睡不着。

再后来，母亲渐渐地老了，离休了。可想而知，如今那双手变成了什么样子：青筋毕露，关节粗大，僵硬，皮肤焦黄，如此等等。可是不然；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劳碌之后，它又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形态，它的本性：细致、优雅、高贵。只是手背上多了几颗老年的斑点，皮肤稍显暗淡，现出了一些皱褶，很均匀，如同一幅名画因时光流逝而产生的那些均匀细小的皱纹，这些皱纹和暗淡的色彩不仅不妨碍审美，反而提高了它的价值。翻过来看，母亲的手心依然红润，细腻，那些错综纷乱掌纹新鲜如故，和我的一样，和我女儿的也十分相似。我们都没有受过母亲那样多的磨难，却不如她的手好看。

究其原因有两条：一是祖上造化，估计是那位前清进士暗中做了手脚，人家不屑于做表面文章，像那位武举人，就知道在鼻子上下功夫。有文化的人喜欢使暗劲，这样更禁得起时间的考验。第二条就是，我和我的女儿都没有，也不可能像我母亲一样数过那么多的钱。

（左）母亲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