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贾平凹与商洛文化
(2016-01-25 15:2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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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商州情结长安气象 |
一、地域文化影响文学风格
作者写作时间愈久,地域文化因素对作者的影响就愈鲜明。这里的地域文化因素,主要指人文地理环境,包括作者出生地的自然风光,该地所处区域的文化传统以及由此形成的风俗习惯,作者耳濡目染的当地的文化艺术风气,以及浮现于当地人言谈举止之中的文化价值观念等,这些作者最初接触到的地域文化因素,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作者的性格,影响作者的文学艺术气质,左右作者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地域文化类似文学基因,深深地镌刻在每一个作者身上。但凡优秀的作者,其身上地域文化的因素都会很鲜明,比如鲁迅之于浙江绍兴,鲁迅先生的犀利文笔源自“浙东地区有仇必报的血性型地域文化”①;沈从文散文化的抒情笔墨,与湘西文化远离儒家文明的道德规范,强调人的天性、张扬人的野性有关;莫言作品的气势磅礴与山东齐文化的浪漫恣肆有关,与燕齐之地崇尚慷慨悲歌的英雄志士有关。
贾平凹自开始写作,就致力于以商洛为基地,建造商州艺术世界。贾平凹的商州艺术世界中,人物的神气语言、事件的因缘结局、方言俗语的运用等,都有商洛特色和地域味道。贾氏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地域和文学风格的关系,在《“卧虎”说》中,贾平凹初看到这只“卧虎”,就认为其是唯一的艺术妙品,他敏感地认识到,“想生我育我的商州地面,山川水土,拙厚、旷远,其味与卧虎同也。一个人的文风与性格统一了,才能写得得心应手;一个地方的文风和风尚统一了,才能写得入情入味。”①这段话说明山川地理不仅直接影响作者性格,还会制约一地的文学风格。地域文化塑造作者性格,性格的差异会导致文风的殊异,文学风格受制于地方的风俗文化。真正好的作家,往往是文化风俗与个人性格以及文学风格的一致。自古以来,地域文化影响文学风格,《诗经·秦风·无衣》中写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歌颂的是同仇敌忾,英勇善战的秦地士兵,这是因为秦地地理环境“迫近戎狄”而要修习战备;《楚辞》“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诗人浓烈的感情、诡秘浪漫的手法,与奇幻神秘的巫鬼文化融为一体,是地方文化、个人性格和文学风格融为一体的代表作品。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也阐明了地域与文学风格的关系: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周社会之影响特甚焉。②
地域文化影响文学风格,古来有之。贾平凹地处的商洛山地,南北文化兼具,既有秦文化的奋发进取,中原文化的儒性平和,还有楚文化的神秘浪漫,多元文化影响贾平凹的文艺气质,其白描化的文学语言多韵味,多想象,这恰如秦岭南麓的山水,变幻多姿,既有刚硬的思想交流,也有婉转的似水柔情;其笔下的人物,男子多憨厚质朴、性格固执,这恰如山地人因物质的贫瘠造成的坚持的个性;其笔下的女子,柔美居多,这是清明山水的外化。贾平凹的小说世界充满魔幻和神秘意味,这与商洛重祭祀、信鬼神的楚文化遗存有关;贾氏的文学语言多方言古语,这也是商洛风兼秦楚,人杂南北地域文化的赐予。地域文化如同血脉遗传,影响和制约着贾氏的文学创作。
二、自然地理与作家的艺术气质
这里的山,不是那北方的土山,但又不是南方的峻岭,它就是它的,秀丽的,玲珑剔透的,完全是一个性格外露的少年形象了。②
漫山到处便是竹子┄┄远远看去,一山都是绿,绿得浅,也绿得深。没有风的时候,绿得庄重,温柔,像端坐在堂上的少妇。微风掠过,就打一个酥酥的惊悸,一山都在羞怯怯地颤。③
这竹子从土里一长出来,就是一株歌子,它从地里吸收七个音儿,就长出一个节来,随便砍一截儿来做个箫儿吹吹,就发出无穷无尽的音乐的┄┄竹林里闪出一个姑娘,一捻儿的腰身,那一双小巧的脚一掂,站在了我的面前┄┄月亮已经淡淡地上来,那竹在淡淡的融,山在淡淡的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银里、绿里淡淡地融了。④
“月亮是每个人的”,奶奶说。我们就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⑤
贾平凹研究者费秉勋先生较早发现贾平凹性格气质里的地域文化因素。费老先生认为:
贾平凹有着文秀温雅的南国气质,也具备关中人厚道的一面。商山丹水培育了他诗人的气质,经黑龙口流入的关中民俗也制约着他的情思┄┄他虽然是一个小说作者,但就实质来说,他乃是一个诗人,他富有诗人的心肠和才情。①
陕师大教授梁颖认为,因为长江水系下南方文化的侵染,商州人相比关中人,更多南人的阴柔之气,这样的群体性格特质,折射到贾平凹身上,便是他比较擅长、也更有兴趣书写一己的喜怒哀乐,艺术感觉细腻生动,情感丰富柔婉,属主观型、表现型作家。
笔者经过多年的跟读,发现贾氏从《浮躁》到《带灯》的写作,其作品都以当下的现实社会为背景,但却不是如陈平原所述的“补正史之阙”的史传文学,这基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学理论“意象”观念创造性的理解和运用,在写实的基础上,重在张扬作者的情感和想象,其创作可归入中国现代小说抒情文体一例。具体来说,贾氏小说中的抒情特色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贾氏善于营造抒情氛围,如《浮躁》州河的河流,《废都》中的埙音,《秦腔》中的秦腔曲谱和腔调,这些抒情意象在作品中的一线贯穿,营造出浓厚的抒情氛围;其次,贾氏通过叙事者的情感注入,来加强作品的抒情性特征,诸如《秦腔》中整部小说的叙述节奏围绕虚拟的叙述者引生对秦腔演员白雪的痴情绝恋展开,涉及到的话语表述也缠绵而伤感;《带灯》中的叙事者带灯给元天亮的二十七封短信,更是浪漫抒情话语的直接表现。三是整体意象的象征手法,诸如“浮躁”“废都”“秦腔”“带灯”等题名都拓展了作品的意义象征空间,贾氏借助这样的抒情形式,营造出一个多情的话语世界。
贾氏的文学观念里,也强调文学、书法和绘画一样,最高境界都是表达情绪和思想。若和陕西作家陈忠实和路遥相比,贾平凹善于在小说作品中提炼意象,借象达意;陈忠实透入到历史文化的深处,塑造人物性格;路遥长于在时代变革中,思考人生的出路。三个作者三种不同的风格,若从地域文化的影响来分析,陈忠实地处中原,无山脉横立,中原文化风俗厚朴凝重,积淀深厚,不论作者还是作品人物,其性格都和沉郁凝重的地域文化相谐和;路遥地处陕北黄土高原,刚劲旷远,不论作者或作品人物都具有阳刚力量,恰于地方风物一致。贾平凹地处陕南山地,山地环境贫瘠,山民性多固执能忍耐,缺乏阳刚蓬勃的力量,却展示出一种自我奋斗的姿态,作者和作品人物阴柔大于阳刚,有一种以柔克刚、刚柔相济的艺术魅力,这与商洛山地兼具南北的文化特征是分不开的。
同时,贾平凹性格中厚道实在、坚韧强毅的一面,与悠远奋进的秦文化和凝重质实的中原文化的熏陶分不开的,贾平凹20岁以后,久居长安,酷爱茂陵的“卧虎”,喜读碑林的碑帖,向往大海的开阔,陶醉于大漠的苍茫,这些后天的文化熏陶,使贾氏多了些北方文学的厚重意味。贾氏的厚重在《废都》之后的作品中表现较鲜明,贾氏自觉剔去性格中的灵秀与柔媚,在散文中倡导大散文理论;在书画中主张去掉匠气和浮华,多一些厚重和苍茫;在小说中,贾平凹强调知识分子的责任和担当意识。愈到后期,贾氏愈关注国计民生,愈强调知识分子要参与到现实生活中,作品的主题也多现实的意味。《怀念狼》从批判现代性角度反思现代文明对传统朴素自然的农耕文化的破坏,《秦腔》和《高兴》则是作者在农耕文化衰落的当代背景下对农民命运的忧虑,对民族心理和个体人性失却文化根基的反思。在文学表现手法上,质实有余而灵动不足,这恰是北方文学自古以来的文学遗传。孙郁先生在《贾平凹的道行》中谈到:“不能从乡土世界飞腾出来,有时还趴在地下,灵动的传神的语境未能得到开掘”①。若从这方面看,地域文化有时候也会制约作者的艺术想象力。
三、民间巫术崇拜与人鬼神共通的艺术世界
四、方言土语与文学语言的根柢
了解地域文化,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了解这个地方的方言,也可以这样说,方言散落在民间,表现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方言中蕴含着文化的因素。民间语言即方言土语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如章太炎先生所说,是有“根柢”的语言。有“根柢”方言能否成为文学语言,既与作者对方言的掌握情况有关,也与作者的文化立场与文学立场有关。
作者选择什么样的文学语言,与作者所表现的对象有关,与作者的文学立场有关。从文学语言的发展过程来看,漫长的封建社会,文学语言的发声权力在知识分子身上,知识分子创造了文言文,用文字遮蔽了言语,扼杀了老百姓发声的可能。鲁迅等五四时代的作家意识到要启蒙国人的思想,必须要接近老百姓的声音,在文字的运用上,就要选择更贴近老百姓的发声方式,即白话语言。但是鲁迅的白话文向着“纯书面、案头读物”方向发展,“是个人化的知识分子式的发声方式”①,鲁迅语言非是从老百姓生活中来,有知识分子腔调。寻根文学以来,随着民间世界在文学写作领域的扩大,作家们纷纷进入到乡野田间寻找文学语言的源头,莫言《檀香刑》、李锐《无风之树》、张炜《丑行与浪漫》和贾平凹《秦腔》等,都是方言意义上的写作。作家们信赖方言、俚语和俗语,“从几乎无意识地依靠一种混合型的语言背景撤退到有意识地依靠某种旗帜鲜明的单一的所谓民间语言传统”②,其实是作者语言选择的自觉表现。方言,这个生活语言的“根柢”,也成为文学语言的“根柢”,这表明文学写作者文化立场和文学立场的转变,知识分子普遍向老百姓的生活靠拢,普遍向老百姓发声方式的靠拢,将民间生活语言纳入到知识分子的写作过程中,随着民间世界在创作中越来越深入的展现,语言和语言所表现的对象才能够融合。
贾平凹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用方言进行日常交流和沟通的作者。贾平凹的日常用语除了久居西安,有西安本地方言,更多的是自儿时就耳濡目染的商洛方言。方言代替普通话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从文学写作者的角度来看,一方面是情感的纽带,方言与故乡、童年等等过去生活的联系,是怀旧情结的表现,贾氏喜欢简朴生活、喜欢故乡的饮食洋芋糊汤等就是明证;其次,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不需要将方言转换成知识分子的语言,方言直接成为贾氏观察社会、审视人生、表现生活的手段,日常的生活语言和文学语言之间不需要转化和过渡,这样更能贴近老百姓的情感和生活,是贾氏民间语言立场的体现;第三,贾平凹自写作伊始,其文学世界始终以商洛作为写作的基础,商洛地方方言也能够更好的呈现地方的文化和地方人的情感和生活。最重要的一点,贾氏坚持用方言写作,恰说明其有清楚的语言观念和意识,在1985年后文学向民间挺进的过程中,贾氏对方言的认识和运用,是他积极拓展现代汉语写作的边界,为新文学白话语写作注入生机和活力。
方言土语是老百姓的生活语言,凝聚着千百年的乡野情趣,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是丰富的语言资源。“在陕西,民间的许多方言土语,若写出来,恰都是上古雅语。这些上古雅语经过历史变迁,遗落在民间,变成了方言土语。”①贾氏意识到汉语语言的丰富性,借助古汉语和方言,传达古语中未曾被发现的具有丰富文化韵味的另一面。“现在许多名词,追究原意是十分丰富的,但在人们的意识里它却失去了原意,就得还原本来面目,使用它,赋予新意,语言也就活了。”②在贾氏的早期创作中,方言是其摆脱现代文人腔调的手段,方言土语散落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和作者笔下神秘悠远的商洛风情一起,成为贾氏早期小说的一道风景。以《秦腔》为例,贾平凹的写作可称为陕西方言写作,其小说《高老庄》《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中,方言土语自然成为其结构小说、叙述生活细节、表现人物的一部分,朴拙、自然的方言叙述,成为贾氏的语体风格。
贾氏的方言写作彰显其创作的特色,其对地方方言和土语的改造和运用,拓展和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方言土语作为与民间生活紧密联系的语言,拥有蓬勃的生机和活力,其活力在于方言具有文化表征的价值和意义,通向的是远古的历史和深邃的民间,彰显着民族语言文化的特点。用方言写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仅仅是对自五四以来知识分子话语中翻译腔调的摈弃,方言写作是作者借助文学手段传播汉语思维特点和文化特点的写作,是在世界文学视野下,彰显中国文化和具有中国经验的写作。
① 程光炜:《莫言与高密东北乡》,《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① 贾平凹:《平凹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55页。
②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卷10),中华书局1936年版。
① 周政保:《忧柔的月光——贾平凹散文的阅读笔记》,《上海文学》1991第12期。
②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11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7页。
③ 同上,第17页。
④ 同上,第18-20页。
⑤ 贾平凹:《平凹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① 费秉勋:《贾平凹论》,西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9页。
① 孙郁:《贾平凹的道行》,《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
①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11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8页。
② 贾平凹:《平凹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30页。
① 贾平凹:《我的故乡在商洛——贾平凹在商洛学院的致辞》,《商洛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
②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1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5页。
① 葛红兵:《文字对声音 、言语的遗忘和压抑——从鲁迅、莫言对语言的态度说开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3期。
② 郜元宝:《汉语别史:现代中国的语言体验》,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73页。
①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1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 177页。
② 贾平凹:《关于语言--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