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悲喜交加处,知遇木心(见报稿)
(2015-01-05 09:15:18)
标签:
存在比拥有更幸福活在喜悦中就是要幸福读书 |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在各种悲喜交加处,知遇木心
■ 胡杨
2014年最后的时光,我沉浸在木心先生所营造的“木式”语境之中不能自拔。我想如果早点读《温故:木心纪念专号》,2014年4月的乌镇之行,必定会多一个行程——去乌镇木心故居“晚晴小筑”看看。
木心先生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离世的,2011年12月21日。如今我凭着一本“温故”走近他,而阅读过程正如先生所言:“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最早读木心是那首《从前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后来被那句“我是在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一石击中。那天当我坐在冬日暖阳下“读木”,那个冷峻狡黠幽默的先生就在眼前“大雪纷飞”了。
木心被陈丹青称作“我真正的精神导师”,亦有“文学鲁宾逊”之称。他的一生都践行着那句“人不能辜负艺术的教养”,也兑现着少年时的一句承诺:“希腊的夕阳至今犹照着我的脊背”。
我有一个阅读习惯,喜欢在书中有感触的句子下划线,划得多自然是引起的共鸣多。这本书划线之多,阅读过程情绪起伏之大,都属近期少见。
书可以分成三个部分,我的阅读也有着三种异样的情绪表情。
第一部分是木心追思会的悼词以及悼念文章。看这个部分的时候心潮澎湃。虽都是先生的朋友、身边人以及忠实读者珠光片语的捡择,却也勾勒出一个文学艺术大家的灼灼风范。而我的感觉很似先生所言的“狂喜下壮阔的月夜”,是遇到“对的人”,开启了一扇“通心”之门。
因为我也是那“大雪纷飞的人哪”,与先生一样我也爱着老子,看到先生说“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叹口气:你真是智者,兄弟”,好像我们超越时空握了个手;我非常喜欢林风眠的画作,却突然发现先生原是林风眠的学生。
还有同样我也喜欢遣词造句。文字就像一枚枚鹅卵石,形象各异,色泽不同,温度不一,不同的词语搭配就能把玩出与众不同的效果。从这一点看,亦是同类。
我亦认为,人尤其到了中年以后,大约是需要精神上的认祖归宗的。诚如先生所言:“在那么多人物之间,要找你们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则好似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血统也不一样。在你一生中,尤其年轻时,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找亲属。精神血统让你有所依据,知道自己的来历。找不到,一生茫然。找到后,用之不尽,唯有源头活水来。”
是啊,“没有纲领,无法生活。”精神上的认祖归宗让我们在繁杂喧嚣的世界,能够提纲携领地面对生活,不慌不忙遇见美好。
实话说读木心,就像遇到了一个同盟军。那天读到兴奋处,我冲出家门去跑步。我必须去寒冷的外面稀释一下过浓的情绪。也体验着先生的那句“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那天看着蓝天上白云浅龙般飘过,心想:那是不是属于木心的云呢?而围着小区跑了两圈之后,便也感同身受着先生的“少年人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了。
第二天星期天,继续木心。这第二部分是陈丹青的回忆,关于先生最后的日子的,让我看得几度哽咽流泪。
那么一个爱美、自尊自强、热爱艺术胜过生命的高贵之人,在人生的最后,也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他人的摆布。陈丹青的记述详尽而又真实,他没有回避现实的残酷,也没有略去他内心的苦苦挣扎。人生之沉重、之悲哀、之无奈尽显其中。我万分理解陈丹青那一刻的心情:“眼看先生老下去,我总抱歉自己的年轻,今天他被烧掉了,我变成了一个老人。”
第三部分是木心《狱中手稿》节录以及访谈对话,最后是《文学回忆录》的节选。这一部分我是笑着读完的!
“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菜单比菜好吃。”“骨头先醒来。”“乡愁,我怎会没有呢,不过比较大些,类似‘神学是哲学的乡愁’。乡愁大了,小的乡就不去愁它了。”“生活像什么?傍晚上酒吧,智者选了美味的酒,愚者买了烂酒,还喝醉了”……
《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当年(上世纪80年代末)木心在纽约给留美画家、雕塑家们讲“世界文学史”的课堂笔记,记录着一场长达五年的“文学远征”。虽只摘录了最后一堂课,那也是精彩绝伦。
有人说,先生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包括几十年的写作绘画,都在自己建的一道围墙、一座城里做着王子,他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拯救自己。最后那道墙那座城随着衰老,一块砖一块砖掉下来,崩溃的时候,潜藏多年的东西出来了。
的确,在他生存的这个时代,木心是缺席的,因为他的缺席,所以他的艺术在场。而他的离去,让人们猛然发现“被遗忘的大师”。
关于这种命运的戏虐,先生解释道:“贝先生(建筑家贝聿铭)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而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我已经退到最后一步了,我一生忍受下来,就是诗人的底子。我逃出文革,用的是魏晋风度。”“相对于‘死殉’而言,‘生殉’可不是一种力争,宁是一种智斗,避过重重杀机以保全身心,像大战后瓦砾场上的星星点点蒲公英,文化艺术的植物性战略胜出。”“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
有种生活方式,叫木心。先生终身未娶,形容自己和经典作家是情人关系,又道:“我是人类的情人。”
有一种造句方式,叫木心。“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绕过岁月”“生活的最好状态是冷清清的风风火火”“只只钟表都拆开来,却不知现在是几点几分”“那种吃苦也像是享乐的岁月,便叫青春”“学者是路灯,艺术家放烟火”“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
木心的文章诗词里,“金句”纷披,有洁净精微,更有悠远无限。
鲁迅说: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先生说“焊接古文与白话文的疤非常好看”,我说:阅读何尝不是一种焊接?君不见,焊接时灵花四溢,焊疤的确很美。
先生说:“我能做的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庆幸自己在归真返璞之路上,知遇木心,再次笃信“精神秩序的胜利,胜过这世界的混乱”。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这应该是先生究其一生的最好证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