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夏季暴雨过后，花园里潮湿的水汽饱含玫瑰、百合和莲花的芳香。
园丁直起腰，用造物者才有的温柔眼光，满意地打量着殷红、雪白、嫩黄的花朵，却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花丛外，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花园。
这是个瘦弱的黑衣男人，一张忧郁的脸完全看不出年龄。我们红脸膛带草帽的花园主宰，客客气气向过路者点点头，带点儿炫耀地请他走近，欣赏一下自己的王国。
“唉……”陌生人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盯着眼前的兰花。
“这种花的美是用来闻的，”园丁以为客人看不上眼前不起眼的小花，连忙替它辩解，“它的香味简直是个奇迹。”
黑衣人犹豫地把鼻子凑过去，深吸了口气……
随着空气流进他的鼻孔，兰花也仿佛生命被吸尽一样，瞬间变得焦黑，凋谢了。
“非常美的香味，”陌生人闷闷不乐地捡起地上散落的花瓣，“尽管——有点枯了。”
园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唉……”黑衣人再次叹了口气，抱歉地说，“我并不想这样，可是，你看，就连我呼吸都会带走生命——我是死神，这已经够糟的了，可他们连衣服都不肯给我换，老是黑色，黑色！他们自己倒穿得五颜六色的！”
“啊，真不公平！”园丁附和着点头。
“从这个世界刚诞生起，每天都做最讨厌的工作，被人憎恨，没有新年假！”陌生人悲哀地望着园丁，“我真希望和你调换一下，每天沐浴在阳光和风下，还能戴这样的草帽。”
“也不全是这么好……”园丁为自己的职业骄傲，得意地微笑着表示谦逊。
“但总比我的生活强多了！”死神绝望地拉扯自己的头发。
“你完全可以请几天假，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他善意地提议。
“他们不答应！”死神哭丧着脸，把刚凋谢的兰花放进狠狠挖出的土坑里，“我已经申请过3200次了！”
园丁无声拍了拍新朋友的肩膀，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安慰一个从世界开始就没休过假的人。
“那就罢一天工吧。”他用截枝小刀搔了搔耳朵，给了一个并不认真的建议。
“我看上去像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吗？”死神有点儿不快地反驳。
园丁再次搔了搔耳朵：“只是一天——有什么关系？”
“半天也不行……”
“你不想试试黑色之外的衣服吗？……”
死神的目光开始动摇了，他迟疑地望着眼前的兰花，嗫嚅着：“可是……没有我的世界，会变成怎样呢？”
园丁不以为然地剪着他的鼠尾草：“我倒认为，人们肯定很高兴你休假。”
得到这个答案，死神满意地点点头，苍白的嘴唇咧了咧，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得先让他把衣服换掉，园丁皱起了眉头，他并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给这个纤瘦的朋友穿。
“你穿我的，我穿你的。”死神想出了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于是死神穿上了园丁蓝色的粗布汗衫，还戴上了那顶草帽，而园丁身上是裹得紧紧的黑色袍子。
“有点小……”他别扭地扯着衣服的下摆。
“整天和灵魂打交道，很难胖得起来。”死神又叹了口气，不过他一分钟都不想浪费难得的休假，于是拉着园丁在原地踏了三次脚——他们面前立即出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园丁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本来应该在40公里外的市中心广场。
“快！时间宝贵！”死神不耐烦地催促着伙伴。
“可、可是……”园丁结结巴巴地跟在他的后面。
死神马不停蹄地在大街小巷中穿来穿去，刚刚还在花市，一转眼又跑到咖啡店里。嘴里不住地啧啧赞叹着。
“真美的天堂鸟啊！”
“我穿红色怎么样？”
“棒极了，我们为什么不再来一杯呢？”
园丁忙于回答他各式各样的问题，已经气喘吁吁了。当他终于可以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时，死神却跑去逗弄广场上的鸽子。
“该死的鸟！”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掏出手帕擦着肩上的鸟屎，恶狠狠的踢了面前的鸽子一脚。一大群鸽子顿时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蹒跚着走来，瞪着男人的背影，恶狠狠地诅咒：“自私又狠心的人啊，但愿死神把你捉去！”
园丁问死神：“你要把他带走吗？那家伙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好人。”
“不，”死神若有所思的说，“我只收割成熟的果子，除此之外没有偏好。”说完，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在给鸽子喂食的老妇人。
老妇人仿佛承受不了死神的目光似的，突然捂着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倒在地上。附近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急忙跑过来扶住她。
“我是医生，把她交给我。”年轻人对围观者喊着。
“不用紧张，她不会死。”死神默默地走过去，把手放在老妇人胸前。
广场上的鸽子咕咕叫着，聚拢在一起，围住刚才被那男人踢伤的伙伴。死神望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鸽子，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庄严的光辉：
“不仅她不会死，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死亡了。”
医生充满疑惑地望着眼前奇怪的男人——穿得像个园丁，但神情却像那些有能力执掌人类命运的神。
但老妇人已经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奄奄一息的鸽子也扑楞起了翅膀，显然已经恢复了生命力，只是看上去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因为死神虽然罢工了，病痛之神却并没有放弃职责，疾病和伤痛依然不能避免，只是不会死而已。
死神回到了花园，但园丁一直不见踪影。
“或许是迷路了？”已经成为园丁的死神嘟囔着，开始照顾花园里的植物。
过了不知多少天，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死神的花园前。
“朋友，你遇到了什么？”死神认出了那张苍白的脸上曾经有过的健康，惊讶地问。
“我一直在到处游荡，”园丁整理了一下已经变得合身的黑袍，“我也学会了——踏三步，可以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一阵沉默在两人间流过，死神首先开口了：“——你的花园，我照顾的还不错吧？”
他摘下一朵玫瑰别在园丁的黑袍子上：“这是你的花，它们永远不会再凋谢了。”
“谢谢，”园丁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但这不是我的花。我的花，会生长，会枯萎，会腐烂。”
“但它们是永生的！”死神略微提高了音调。
园丁疲惫地笑了：“你能在任何一个塑料花商店买到不会凋谢的花。”
“难道人们不是拼命逃避死亡么？”死神难道你不认为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长途跋涉的旅行者摘下黑色的帽子，放在刚刚摘下玫瑰的地方：“如果鲜花不会凋谢，那新的花又为什么开放呢？”
“没有死亡的生命也很乏味。”死神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所以我接替了你的位置，而且，我只收割成熟的果实。”园丁爱怜地抚摸着衣襟上的玫瑰——它将是世界上最后一朵不会凋谢的花。
“随你的便吧，”死神在泥土上挖了个小洞，把一块风信子的鳞茎放了进去，“我再也不想穿上那身黑衣服了。”
于是，新的死神离开了小小的花园，这个地球上，人仍然会死去，但人们会为死去的人送上鲜花，因为死神曾经是一位园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