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细节描写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将人物性格寄寓于人物行动和语言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情节之中，具体、生动地揭露出世情冷暖。作者成功地发挥了中国小说用语言行动刻划人物形象的民族传统。不论是主人公杜十娘，还是衬照形象李甲，或者起点缀作用的孙富，无不于精湛的细节中跃然纸上，活脱脱立于读者眼前。

十三岁就下海，七年来受尽凌辱，深知世态险恶的名妓杜十娘，怀藏摆脱苦海的强烈愿望，凭着长久磨炼出来的刚毅性格，为“从良”而“私有所积，蕴藏百宝”，在所遇嫖客中物色可托终身的伴侣。当见李甲“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时，便抓住机会。鸨儿为逐“囊箧渐渐空虚”空占十娘的李甲，辱骂十娘却利令智昏，自以为激将有方：“‘……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个粉头代替……’。”此段对话，可见二人心里各有算计。好个杜十娘，聪慧灵气，随机智取；可笑虔婆自以为得计，却步步上当。“‘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能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当杜十娘帮助和鼓励李甲凑足银两时，小说这样写道：“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是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一番伶牙俐齿，利害两陈，不能不叫鸨儿依允，十娘倔强、勇敢、机敏毕现。

最为精彩的细节，是小说的高潮前后。怯懦、猥琐的李甲被狡猾下流的孙富以冠冕堂皇的封建说教威胁诱惑而答应千金转卖十娘后，自感亏心。小说这样写道：“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斟热酒劝之”——此细节表明十娘对李甲的体贴备至，对爱情的忠诚。“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气？’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十娘持抱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事勿讳也！’”——李公子窝囊、理屈，十娘却披肝沥胆，忠诚执着极了。未料所倾心的公子竟将自己转卖，“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义，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事，须得兑足，交付于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从“起迎”、“劝之”、“持抱”至“放手”、“冷笑”，话语不无讥讽，动作语言既符合十娘沦落风尘多年，看透世态的冷静、理智，又符合痛心于所倾心者负义的愤怒和悲伤心理；而李甲竟未品出这语中别味，从“叹息”、“拥被而起，欲言不语”到“收泪”，与十娘对照是何等的自私、卑劣、麻木。同时，这些细节描写也为故事向高潮发展作了最后的实在铺垫。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高潮中，小说更浓墨重彩地刻划了十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衬以李甲和孙富的表情，细微中见功夫，画龙点睛：“时也四鼓，十娘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不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屉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轫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江中。……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李甲不觉大悔，抢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十娘推开公子一边，向孙富骂道：‘……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诸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叫过李甲道：‘……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君，郎君自负妾耳！’”抗争的火花喷突而出，十娘字字千钧，充分表现了她对封建纲常和市侩“君子”的怒火。其内心怒涛——希望到绝望——终于奔泻冲天了。而孙富的无耻，李甲的卑劣亦点染得当，数字传神。

再看结局：“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双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持抱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身江鱼之腹。”简约精细，气氛冷郁、浓烈。十粪千金，忠于爱情，看透凡尘，鄙视懦夫恶男；观者赞叹，公理昭然。而悲惨结局能激起读者感情波涛随江涛澎湃。

总之小说细节描写，或淡泊高远，或浓墨重彩，推动故事发展，揭示人物性格思想，暴露封建社会世态人情，着笔高妙，令人回味不已。

                                           （198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