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老屋和梦中的老屋一模一样，既使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四爷老宅的门前，我仍有这种感觉。
　　一场盛夏里飘过的雷阵雨并没有给潮湿的空气带来多少清凉，复出的娇阳还是无情地越过宅院中高大的杨树，穿透层层的葱绿，把燥热的空气在微风里酝酿并逐渐升级着，扑打在脸上，很快就凝成汗珠，断了线的滑下来。
　　沿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穿梭而过，石板周围的地上已经长出绿苔，滑溜的很。眼前的老屋已经真的有些老态了，推开吱吱呀呀地厅门，迎面而来的竟是一阵湿意的阴凉，虽然还略带着霉潮，但置身于老屋里却真的进入了清凉世界，暑气仿佛一下了从脚底消散了。
　　简易的家俱在暗淡的光线里还散发出悠悠的檀香，四爷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原位，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一把藤椅早已青葱不在，藤几还是那样宛若处子一般，静静地守候在它的左侧，这是四爷生前最钟爱的家什，如果画面重现的话，四爷左手应该举着紫砂壶，右手一把大蒲扇，躺在藤椅里闭目养神。如果再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四爷偶尔扯着沙哑的喉咙喊我的学名：“一清———－”，没有应声，然后就是小名“二白————”，再无应答就会继续“小葱拌豆腐罗————”
　　那时的我准会十万火急的从自家前院，一路寻声喘吁吁地跑到四爷跟前：两手一摊――四爷，拿来吧，好吃的东西在哪里……

　　听老一辈人讲，四爷是地主成份，解放前没少挨过批斗，但留在我印象中的四爷却是个老中医，精通针灸，会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在那些风高月淡的日子里，在那些温饱线上几近徘徊的日子里，四爷的一技之长很大程度上救济了他，他会耐心地给每一位来访者开药方子，号脉，针灸，四爷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换回了最好的人缘，也换回了殷实的家底――他们家的瓦罐里白生生的鸡蛋从来都是充盈的，朴实的乡亲用这种最淳朴的情感表达了最真实的谢意。
　　四爷一生不得志，一直低调从不张扬的他，寄希望膝下独子，将世代传承的中医沿袭，体悟他的真传，无奈人各有志，七七年恢复高考那年，儿子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心仪已久的大学，也从此阔别了乡土气息浓郁的老屋，数年后身心俱融现代化的都市里，如今早已是区里的政府要人。四爷却数十年独守老屋，拒绝了孝顺儿子的刻意安排，在乡下过着简朴而自在的生活，直至终老，老屋里不曾添过一件贵重的电器。

　　老屋的里间是四爷生前的卧室，高高的笨式的仿古床头至今还保留着它的高贵与霸气，轻轻揽过已经脱了漆的抚手，不经意间又想起了还是孩提时在老屋里制造的事端来――
　　还是小学三年级的我在一次乡级抽考竞赛中，不幸占据村庄里三个录取名额之一，望女成凤的父母亲大人毫不犹疑地就把幼小的我送至十几里外的重点小学就读，从未离开过家，自理能力极差的我，第一个学期就爆了个冷门，各科成绩远远的被同龄学友给甩到了最后，我心灰意冷，和母亲商量：让我回村里上小学吧，和堂姐姐一起，也有个人照顾我……，谁知被他们严厉的训斥了，说我不思进取，自甘落后，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我一气之下留了一张便条，大意是说，不给我选择，我就离家出走之类的话，然后自己就悄悄躲进了四爷的老屋，并把自己藏在四爷的这张床下。一任他们怎样心急如焚的在外找寻，呼唤，硬是不作搭理。
　　这样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就终因饥饿，寒冷加之恐惧而首先嘤嘤而泣，是跨进家门的四爷第一个发现我的，当时直觉得四爷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拎了出来，我恐惧地盯着他大手，害怕巴掌随时就会落在自己身上，奇怪的是四爷只是无声地张罗着给我弄吃的，待到我浑身有了暖意，脸色红润起来，四爷低声才沉吟到：“傻丫头啊，一个小挫折就让你害怕成这样，以后的坎还多着呢，没了爹娘，你将来依赖谁？帮你的只有自己啊！”
　　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而事实上以我当时的年龄根本无法体味到这几句话背后的沉重。
　　四爷后来把我交给母亲时，只是交待了一句：床下阴冷，别“栖”了孩子的腰，多暖暖吧，说罢，摇摇头便走了。
　　自此，我的罢学事件也就悄声无息的结束了，第二天乖乖的背起书包上学时，我没忘了和四爷道个别。
　　四爷呵呵笑了：傻丫头，读书闷了话，就回来看爷，我教你练小楷，别人求我我还不干呢！这可是修身养性的好习惯啊！
　　不知是为了安慰四爷，还是对四爷心存感激，我竟满口答应了。这一坚持就是好几年，直至上了更远的中学，直至八十高龄的四爷再提不起笔，陪四爷练小楷的习惯才逐渐停下来。那时，周末的黄昏里，一老一少坐在狭长的宅院里，和四爷同步，一笔一画的书写着我并不熟知的药方名字，并完全融入其中的是老屋最温馨的一景。

　　如今，老屋的瓦砾早已呈现败落迹象，站在夕阳的余辉里，看着老屋孤伶伶的伫立在钢筋加水泥的红砖绿瓦当中，苍老与寂寞集于一身，忽然觉得眼中涩涩的，我在想有一天，记忆中的老屋再入我梦时，它是否还会这样的清幽，是否还会这样的凉意习人。
　　匆匆忙忙的脚步背后每天都沉淀着都市的繁华，我们在找寻着各种途径给忙碌的日子释压，给心灵放假，在岁月的洗刷下，在安静与喧嚣都趋于平淡无味之后，还能否忆起曾经的往昔，凝神倾听，心灵深处是否还留有一片绿地，一座老屋，让自己独处，让自己洗却尘埃，涤净心灵，让自己静静的归隐一时，亦或一生？？？

　　　　　　　　　　　　　　　　　宛儿于6月29日访四爷故居老屋随笔